其实我很讨厌这样仰望的姿态……不，应该说非常讨厌。

我用这样仰望着的、近乎崇敬的姿态看过两个人。一个是阿爹，一个是殷天睿。我曾经以为可以永远都在一起，但是在面临抉择的时候，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再也不会这么仰望过他人。

我已经不想再了解阿爹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缘由离开了阿娘，离开了我。或许是身为人子身为族长的责任，又或许是单纯无法咽下入赘巫家的那一口气。阿爹不必与我解释，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他并不需要向我解释。需要他解释的人已经死了，永埋大地。

我也不想再了解殷天睿当初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回忆和现实的冲突中沉默地选择了现实，然后将过往的回忆与我抛在脑后，远远离去。或许是因为理智，或许是因为爱情。他同样不必与我解释，因为爱情从来不需要解释。即使我被他利用，然后抛下。

我们本就不该仰望别人，因为我们能够依靠的人永远只有自己。

如果自身不够强大，价值不够重要，就会在一次次的抉择和衡量中被抛弃。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但我明白得太晚了。

在我一生中，我重要的人有很多，亏欠我的人也很多，但是我亏欠的人，自始至终也只是阿娘一人。

所以我要回了倾天书，所以我回到了巫家，所以我即将走上通云之路。

通云之路，并不是那种带有攻击性，又或者会让人幻象百出的地方。它只是一条普通的、通向巫家的青石小路罢了。若是负责采买巫家衣食用物的巫家族人，说不准每天都能走上几个来回。

而它之所以有价值被列入族规，甚至可以向巫家提出一个要求，只是因为通过通云之路时特殊的走法。

三步一跪，九步一叩。

用最崇敬的心情，以最卑微的姿态，走过六千九百九十九阶石阶。

能够以这样的姿态和决心走过通云之路的人，都能够向巫家提出一个不损害巫家利益的要求。

环顾四周，我看着不知不觉中站满了树梢的各色各样的动物，微微一笑。

弯了弯眼，我轻笑道，“没想到我区区一个无名小卒，竟然能够惊动这么多人前来……真是不胜荣幸呐……”

“哼！”一声冷嗤传来，一只通体金黄的杜鹃拍翅飞到了空中，泛着金光的眼睛瞪着我，嘴中传出了一股苍老的女声，“只不过是一个被驱逐的人罢了，竟还敢在巫家门前嚣张……巫妍，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巫家的少族长吗？！”

眯眼看着金色的杜鹃，我恶意地笑了笑。

用动物来传话的，都是一些力量不高不低，徘徊在中游水准的巫家人。曾经我九岁就脱离了只能靠操纵动物来传话的地步了，而她的声音又明显是如此老迈，可见以这个人的资质，一辈子混个分家长老，也算是得天造化了。

“巫妍？”我冷笑着，“不，请叫我叶妍。况且，我再怎么样，好歹也是曾经的少族长……总比一些到死也不知道能不能混上分家长老位置的一些无关人员要好。”

“你！”

“够了。”同样苍老但却带着第一个发话的人所没有的威严的声音凭空响起，好像是从遥远的山上传来的声音沉声道，“巫容晨，退下吧。”

“可是大长老……”金色的杜鹃不甘道。

苍老的声音喝道，“退下！”

金色的杜鹃悚然一惊，低声应是，急急忙忙地消失在道旁的树荫中。而此时，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各色动物，也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有石阶上的巫东旭，还有林荫中的巫沉，依然站在原地，没有离去的意思。

这个人……大长老……

我怔了怔，不由得咬唇，有些赌气般地偏过头。

毫不停滞地，在喝退了那些瞧热闹的巫家人之后，大长老的声音“巫妍，你此次前来，除了交还倾天书，是否还打算通过通云之路？”

我抬了抬下巴，高傲道，“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大长老沉默了一会儿，“那么巫妍，你要知道，通云之路只有巫家以外的人走过，族规才会生效。也就是说，只要你走过这条路，你从今往后就再也不能以巫家人自居，也再也不能使用巫家的功法，更是再也不能与巫家人有任何牵扯……你，可是要执意如此？”

【你从今往后就再也不能以巫家人自居，也再也不能使用巫家的功法，更是再也不能与巫家人有任何牵扯……】

【你，可是要执意如此？】

大长老……不，是冉爷爷……

并不是我执意要如此任性，让你伤心……因为无论我如何讨厌巫家，我也不会讨厌冉爷爷你啊！

可是……我已经没有以后了……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你知道我其实已经死了，还不如……还不如让你生我的气，却不会为我太过担心伤感。

没等我答话，巫东旭皱眉，看向巫家，抢先道，“大长老，这只是她一时意气之词罢了……”

“谁说只是一时意气？！”我凶狠地瞪向巫东旭，“我的事，不必你来管！”

“呵！”巫沉看了，在一旁冷笑，冷嘲热讽道，“看呐，暂代族长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前任少族长大人决定的事，从来听不得人劝。既然她不领你的情，你又何必枉做小人，抛媚眼给瞎子看？！”

我嗤笑，“既然知道，就不要在一旁聒噪！”

“这么说来……”大长老出声，打断了彷佛要进入死循环的争吵，疲惫地说，“你已经决定了？”

我抿了抿嘴，没有答话，而是踏上石阶，上前三步，重重地跪了下去。

在跪下去的那一瞬间，无边幻象扑面而来，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叹息，又好像看到了有人在无声地哭泣。

起身，三步，跪。

我不知道这是心魔，还是只是我单纯的错觉，又或者是真在发生的真实。

起身，三步，跪，叩。

巫东旭已经退到一旁，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知道巫沉在看着我，我知道卡兰也在看着我。而我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也不想看。

三步一跪，九步一叩。

六千九百九十九阶台阶。

头上阳光正好，脚下却冰寒刺骨。

恍惚间，我记起了十六岁那一年，我站在通云之路的尽头，准备离开巫家开始逃亡。阿娘就在我身旁，微笑着握着我的手，眼神是我至今都不曾看懂的复杂。

【阿妍……很抱歉……】

【让你受这样的苦……如果不是阿娘……你就……】

记忆开始回转，我好像又看到了在那个死寂的夜晚，在最后一盏灯熄灭的最后一刻，一只我无比熟悉的、曾经牵着我走过破云山、曾经宠溺地点着我的额头、曾经手把手教我写字的手，将我曾看得无比重要的玉扣远远抛了出去。

画面再转，我恍惚中好像看到了自己跪在墓前，肩膀颤抖着，眼眶却干涩得连眼泪都无法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