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以圳丝毫不觉得遗憾,阳光下,他和容庭一人一个摇椅。“赚了这么多钱,是时候单纯享受了,反正我们也没儿子。”
结束掉手头零零散散的工作,陆以圳花了三年的时间,把欠的人情还上,把未完的剧本完结,把监制的电影送上院线,给一切都画上句点。
他开始淡出公众的视野,拒绝学生的探望,不再与电影圈的人来往,也不接受媒体的任何釆访。
想做一个安静的帅老头。
他们开始出去旅行,换了很多城市居住。
慢慢地走,慢慢地吃,慢慢填补不曾看过的风景。
哪怕快要过完一生,两人依然有说不完的话。
塞纳河的夕阳是什么颜色,也值得两人讨论上几个小时,为了弥补中二病时错过的浪漫。
陆以圳还开了一个庭。以圳电影博物馆,名字简单,内容粗暴,里面有他和容庭的所有作品,所有新闻,记录了所有的一切。有商店卖影碟,有展厅每周播放他们的电影。
陆以圳本来以为这么脑残的事业肯定是纯粹拿来烧钱,没想到在北京建成开馆以后,居然迎来了不小到参观量,门票、电影票、影碟销售……居然还有利润赚。
震惊了两个老头。
于是这个博物馆还开始慢慢推出一些“爱情周边”,包括他们结婚时的录影。
陆以圳觉得好玩又好笑,但他和容庭第一次默契地支持了这个高调的发展态势……他们希望百年以后,还有人替他们记得,他们这样相爱过。
偶尔,他们也去这里看一场过去的电影。
看自己。
最喜欢看《同渡生》。
看到赵允泽的死,陆以圳还是会忍不住掉眼泪,容庭总是拍拍他的肩膀,不说话。
陆以圳68岁那年,记忆开始衰退。
他想不起自己吃没吃过药,想不起要做的事,有时候对着容庭说重复的话,一遍又一遍,直到容庭皱着眉打断。
然后他们一致决定请一位长期住在家里的护工了。
因为病情,也因为害怕,陆以圳在一段时间内脾气变得极度暴躁,刻薄的话时常脱口而出,护工一个月能被骂跑十个。
小郝听说了,和老婆孩子一起上门来探望,趁媳妇和陆以圳在客厅聊天,他悄悄问容庭怎么打算,要不要送陆以圳去医院住,要不要帮着劝一劝,要不要开一些镇定的药……
76岁的容庭依旧从容,他替陆以圳分好药,熟练地控制着轮椅往客厅去,“不用你操心,他没事,过去这个坎儿就好了。”
小郝有话,忍住没敢说。
他想提醒容庭,谁知道这个坎陆以圳,还能不能迈过去。
他们,都不年轻了。
而他还是错估了他们。
半年过去,陆以圳接受了自己,暴戾散去,恢复成那个蔼然的老头。
有时候看自己拍的电影,陆以圳却完全想不起后面的剧情,他还会笑着和容庭调侃:“天啊,这是哪个导演的作品,拍得太好了。”
容庭揽着他,不屑写在皱纹上,“老不要脸。”
(五)
“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 ”
坚持吃药,积极生活。
保持着这个信念,陆以圳的阿尔茨海默病维持了三四年没有恶化,但也只是这样几年而己。
影委会的人得到消息,当年就颁了金雕奖的终生成就奖给他。
陆以圳很开心,拿着奖杯的时候笑得像孩子,“啊,戛纳和金雕奖的影帝奖杯之后,我们的第三个情侣奖杯。”
全场哄笑,可惜这段在转播寸被剪了。
因为早年有严重抑郁症的病史,在患病的第五年,陆以圳遗忘的东西还是越来越多了。
会忘了身在何地,会忘了家的方向,后来还会忘记自己是谁。
很多他的学生、提携过的演员、晚辈,都试图上门看望,容庭一一拒绝。
他知道陆以圳一定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样一面。
而容庭也没有送他去住院。
陆以圳绝大多数情况,记忆都会回到两人刚认识的那几年,有时候会找金毛,有时候喊小郝,有时候想健身,因为紧张自己要拍的第一场戏。
所以容庭和他搬回了他们最早的那个家,又重新养了个金毛。
他没想到自己演技还很好。
不管陆以圳是哪个“陆以圳”,他都是那个刚刚好被他需要着的容庭。
初遇时沉默的冷,热恋寸深情的吻。
做他每一个时空里的爱人。
这样的生活,又维持了两年。
陆以圳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差。
与别的阿尔兹海默病的患者不同,虽然糊涂,陆以圳的脾气却温和,没有大闹大叫,也没有过分狼狈。
他更多的时间都在睡,总是觉得疲惫。
醒来短暂的时间,不管认不清谁,总还记得容庭。他反复地喊这个名字,有时候也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喊,但看到容庭的脸寸,他很快又能想起来。
这是他的爱人啊。
这样的病情让医生时常都拿不准,他向容庭解释:“或许你是他在记忆里的一个锚点,看到你,就能想起相关的一切。”
而医生不知道的是,他本身就是他的一切啊。
是容庭带着他爱上电影,接近电影,了解电影。
他是他的梦想,是事业,是爱情。
他是陆以圳的恒星,是所有的光与热,是一切的引力,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
就算在醒不来的时候,陆以圳也喜欢拉着容庭的手。
两个苍老的手在白色的被单上交握,十指扣着,可以就这样从日升到月明,这就是一天。
在陆以圳76岁的那个情人节,他醒来得时间格外早一点,也格外久一点。
他发现自己被换上了白色的西装,宽敞的病房里摆满了玫瑰,有个小乐队在楼道里奏着很好听的音乐,然后有人推门进来。
哦,是容庭。
陆以圳本能地笑。
他发现对方坐在轮椅上,身上也穿着白色的西装,手里捧着一束花,还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这是……要表白吗?陆以圳惊讶地想,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舔舔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因为害羞,连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奇怪一一好像有些老。
“容哥,你的腿,好点了吗?”
好很多了。”容庭听他这么说,就能猜到陆以圳的记忆停在哪一天。
果然,对方又紧张又忸怩地笑,“搞这么郑重干什么,你过生日,又不是我过生日……告白,也不是求婚啊。”
而这一次,容庭并不打算顺着他想的说。
“不是求婚,今天是纪念日,我们五十年金婚纪念日。 ”
陆以圳看起来有些恍惚,“是吗?”
但他又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一一
“那,金婚快乐。”
容庭微笑,献上花,打开盒子,“来吧,老头子,换个戒指,那个太旧了啊。”
陆以圳很顺从地伸出手,“是该换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