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渝只好举起面前酒杯,慢饮一口。叶荇见他难得主动饮酒,连忙举杯,与他共饮。接着又替他斟满,半真半假地埋怨:“你不提起我,想必从前并不在意我。我这心里,哎……好生惆怅!”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虽怪异,却也天然。
成渝道:“好吧,我……”正迟疑着不知如何措辞,叶荇已经替他言道:“你且自罚三杯。”
待这三杯女儿红入腹,成渝苍白的脸上洇出一丝淡淡的嫣红之色。叶荇看着他,渐渐转不开眼珠,语气也变得迟缓,慢吞吞地,一字一顿:“所以,我也得杀个什么人,才能教大家都知道我,记得我。”
成渝右手食中二指夹着小酒杯,不经意地旋转,语气淡然:“你想杀个什么人?”
叶荇挺直了脊背,神色转为肃穆:“秉承我正大光明帮之帮规,除恶扬善,替天行道。我要杀之人,自然也得是大奸大恶之人。所以,我出来前,跟大哥说,我要以正大光明帮六帮主的身份,挑战碧血山庄座下大决堂中排名第一的天横刀殷垂笑。”
成渝哦一声,片刻后问道:“大帮主怎么说?”
叶荇道:“大哥说了三个字:‘你自便。’”
成渝闻言一笑:“大帮主是个妙人儿。”
叶荇也跟着笑:“是啊,他嘴上说得轻松,待我出门三天后,却又让人又撵上我,给我一本手卷,卷中详细撰写殷垂笑生平事迹。我至此才发现,我虽然满腔豪情壮志出门来,对殷垂笑此人,实则不过是从前听得江湖上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一知半解罢了。”
“那手卷上说,碧血山庄分为大决堂、大杀堂、大斩堂三部分,为江湖上最大的杀手聚集地,干的是拿人钱财、□的买卖。谁的脑袋多少钱,明码标价,从不问善恶是非。大决堂中排名第一的高手殷垂笑,凭借手中一把天横刀,这些年出任务无数,从无失手,因此极得庄主器重。”
他抬起头,看着成渝,喃喃地道:“从无失手,从无失手,我一直对这四字心存疑惑。我大哥在书卷上说是因为碧血山庄庄主只派合适的杀手杀合适的人,因此才能使得碧血山庄名扬四海。可是成兄啊,江湖能人异士辈出,这殷垂笑,他如何能做到从无失手四字?”
成渝道:“天下万物相克相生,武学之道亦如此。也许,这殷垂笑,他只是没逢上合适的对手罢了。”
他抬眼,眼波清冽如水,冷冷澹澹:“比如叶兄你,也许就能杀了他。”
叶荇微微战栗一下:“我?”他歪了头,笑得欢畅自如:“实则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况且我看了那手卷,才知道殷垂笑此人,他好人也杀,坏人也杀,的确是个拿人钱财□的杀手,并非如传言一般,只杀良人义士。这是碧血山庄派下的任务,他作为大决堂座下杀手,必须完成,这无可厚非。况且我知晓他在碧血山庄虽然酬金丰厚,却都送了各处慈善堂去,自己并不留下些银钱。想来,他也未必是大奸大恶之徒,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但有一件事儿,却最让我觉得不可理喻,一年前,他在夜半时分潜入我朝边境,杀了当时的云州安抚使张挺大人,连带张挺一家一百多口,一夜之间均被斩杀得干干净净。想那云州,处于我朝和金国边境至关紧要之处,牵涉两国之战事。这云州安抚使,如何轻易杀得?一时间引得云州动荡不休,北边的金人蠢蠢欲动。这碧血山庄只接江湖中的买卖,从不沾染朝堂之事,人所共知,所以这宗买卖,决不是庄中派遣下来的。因此我又去查探得张挺此人生平,唯有些不作为之诟病而已。难道不作为,就该杀?”
成渝冷冷地道:“你不是他,你怎知他不该杀?”
叶荇凝神看他,眼光凝重:“你不是我,你怎知我知不知他是否该杀?”
两人各自说了一句废话,成渝站起身来,行出几步,丢了一个背影给叶荇。叶荇从这个清瘦的背影中看出几分剑拔弩张来,就跟着下了大石,光脚踩在地上
他说:“成兄,我话还没说完。”
成渝身形一顿,尔后徐徐回转身:“我坐久了腿麻,舒缓一下。”
他走回来,再一次在大石上坐下,叶荇才跟着坐下,眼光在他脸上梭巡不去,片刻后,接着道:“虽然一个月前,我已经将战书下到了殷垂笑手中,他也已经应战。但张挺此事,若是我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我会对此人重新下定论。可是,若我得不到这个解释,三天后,钱塘江畔齐王台,此地,就是我二人决战之时。”
成渝道:“叶兄少年英雄,干的是替天行道之义举,只管坦坦荡荡杀了他便是,还趁机成就自己一段英名,却需要什么解释?”
叶荇道:“不,成兄此言我不赞同。替天行道这四字,说的人多,真正做到的,天下能有几个?不过都是为自己杀人罢了。我若是为成就自己一段英名,不问青红皂白就跟他动手,便是能杀了他,我也是沽名钓誉,跟那大奸大恶之徒又有何区别?”
成渝低头,脸上有几分病态的疏离,只是不语。
叶荇也难得沉默下去,只将那一坛女儿红自斟自饮,片刻后一坛酒去了十之七八。醉意在他脸上渐显,意态俊雅处,如芝兰玉树,沉醉风前。
他趁着这酒酣耳热,身体前倾,伸手拉过了成渝的手。叶荇手修长,骨节分明,形状优美。成渝却只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里,带着常年握剑而生的老茧,在自己手上摩挲着。
他心中一动,想缩手,被叶荇紧紧攥住,接着叶荇翻转手掌,将他的手剥开,在手心里,一笔一划,郑重写了八个字。
写罢,叶荇小心翼翼看着成渝,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起来,连头顶的乌桕树,似乎也不再随风摇摆,天地间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后,成渝缓缓摇头。叶荇看他长长的睫毛垂下,遮盖黑瞳,似乎遮盖一切,他终于笑了。
随着他一笑,适才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周遭的一切也跟着活泛起来,似乎瞬间恢复了勃勃生机。叶荇转头,夕阳在天,黄叶满地,远处钱塘江水轰鸣,半江瑟瑟半江殷红。
他将酒坛中所有的酒都倒了出来,恰恰倒满六杯:“叨扰成兄整整两个时辰,还骗喝你一坛好酒,当真不好意思。不过这酒既然就剩了这么多,也没必要再留着,小弟我还有些琐事要办,你我连尽这三杯,我这就告辞如何?”
成渝道:“好。”举杯与他对饮,将各自的三杯酒一饮而尽。
叶荇转身,慢条斯理地穿袜子,穿靴子,整束衣衫,笑道:“再会。”
成渝道:“不送。”
叶荇转身走了,成渝望着他背影,抬起曾被他以指做笔写字的手,掌中字迹似乎隐现,烧灼得一片炽热。他一声叹息不能出口,只能深埋心底。
三天后午时,钱塘江畔,齐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