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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尽山河(160)+完结

独孤宏兴味索然地挖了挖耳朵:“我又不懂这些舞乐,管他什么雁舞雀舞,”他嘴角一撇,有些不大高兴地道,“舅父放着一堆客人在前厅里,自己倒躲到偏殿里清闲,身边也不肯留人伺候,只留了那个清源。”

唐安点了点头:“哦,清源先生。”

独孤宏眼珠一翻:“什么先生,不过是个破道士罢了,我瞧他没有半点学问,专会卖弄口舌,在舅父面前讨巧卖乖,活脱脱就是个弄臣。”

唐安笑得好脾气:“大户人家向来都爱养几个清客,只是闲来无事逗个乐罢了,主子也不过偶尔同他说说话,阿尔泰少爷何必这样嫌恶他。”

阿尔泰摇了摇头:“我就是不懂,舅父平日眼高于顶,只肯与温相这些人物说上几句话,这清源学识平平,更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华,怎么偏偏能入舅父的眼。”

唐安哑然片刻,又垂了眼睛淡淡一笑:“这个……或许也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他们说话间已从后苑走到了庆安堂偏殿,隔着殿门可以听见里间传来几声抑扬顿挫的轻吟,却是道:“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

顿了顿,那声音又小心地道:“殿下似乎很喜欢这《列子·杨朱》篇,今日又让小人念诵。”

殿内静了静,响起杨琰低低的回应:“嗯。”

“既然殿下喜欢,那小人便再念诵几遍。”

杨琰却低声道:“罢了,不必再念了。”

只听几声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似是杨琰站起身来,清源急忙上前扶住他,殷切地道:“殿下这样喜爱读列子,果真跟我道家十分投缘,想来也是纵情逸性之人。”

杨琰没有回话,只是轻而冷地低笑了一声,清源听了这声冷笑,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又慌忙赔笑道:“方才李玉山大人告退之后,殿下便神色郁郁,莫非是李大人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么?”

这次杨琰连话也没答,只是以手指抵唇,示意他噤声。

清源对这位喜怒不定的穆王殿下向来既畏且惧,忙将满腹疑问憋了回去,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过了半晌,杨琰才又低低开口:“走吧,回墨雪阁。”

清源立刻答应一声,上前扶起他的手臂,谁知刚推开殿门,就看见外间站着个高大的身影,他不由一愣,停下了脚步:“独孤少爷……”

他出身低微,自知不能跟方总管他们那样唤独孤宏的小名,只好取了个折中的称呼,自以为已经足够小心,却不料独孤宏理也不理他,只看向他身边的杨琰:“舅父。”

清源见他们舅甥二人似乎有话要说,忙乖觉地后退了两步,却正看见站在廊外笑微微的唐安,慌忙挤出笑意:“唐长史。”

他生得白净,笑容很有几分怯懦,瞧着并不讨喜。唐安却不以为意,反而和善地道:“前几日送给你的那瓶川贝散可吃了么?”

清源忙连声道:“多谢唐长史关心,早已吃了,多亏如此,小人的咳疾才好得这样快。”

唐安摆了摆手:“你连日在殿下跟前伺候,总不好带着病,还是万事小心些。”

清源点头如捣蒜,低低道:“唐长史说的是,小人一定铭记。”

唐安听着他那微哑的声音,还要再说什么,却听一旁的独孤宏声音已经大了起来:“那些宾客可都是来为舅父恭贺寿诞的,单凭我招呼怎么说得过去,舅父现下就要回去歇息,难道连晚宴都不肯赴么?”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今天有宫中舞姬在前院跳东胡雁舞,舅父就不想去看个热闹?”

杨琰微微笑着向他转过脸来:“东胡雁舞,恐怕我是瞧不见了,你去替我瞧瞧,如何?”

独孤宏愣了愣,暗悔失言,慌忙又道:“我也不喜欢这些舞乐,倒是有个叫谢秋奴的歌姬,听说现下在宫中是最负盛名的,我先前听了她的一曲《江水行》,唱得真是好呢。”

杨琰听见“江水行”三字,脸色微微一变,不知想起了什么,淡然的眉宇间隐约笼起一层阴郁之色,后退了一步,唤道:“清源。”

清源立刻应声过来,小心翼翼接过杨琰伸来的手,而后向独孤宏干笑两声,扶起杨琰便向墨雪阁的方向去了。留下满脸不悦的独孤宏在原地抱了手,嘀咕道:“你说这清源到底有什么本事,怎么就能哄得舅父对他这样青睐,不过先前在道观里听他宣了会道,竟就把他召到了王府来,舅父可是从来不信什么佛道鬼神的。”

唐安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原来也想不通,还是方总管伺候得久些,能明白主子的心思。”

独孤宏奇怪地问道:“方明看出了什么?”

“方总管说,这个清源确实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独嗓音有些特别,”唐安摇了摇头,叹息般道,“他低声说话时……很有些像年少的卫将军呢。”

墨雪阁。

不同于此刻急管繁弦,歌舞升平的前院,这后苑的穆王寝殿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平日侍候的仆从闲步往来。现下已是掌灯时分,后苑中各处都点起通明的灯火,因墨雪阁内的灯烛皆掺有龙脑的缘故,空气中氤氲着一缕轻然的暖香。阁内琉璃灯盏映出的火光照出梁上流云白鹤的纹图,让清源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那间道观,提着灯笼,向观后古朴的花园小径中寻一缕暗来的梅香。

“清源。”

穆王低沉的声音将他神游的思绪重新扯了回来,他这才发现穆王并未向素日就寝的屏风后走去,而是走向了书案的方向。

书案前的灯影映得穆王身影瘦削,近乎单薄,清源平日从不敢仔细打量他,即使知道对方看不见,他也不敢直着眼睛去细看这位手握天下权柄的穆王殿下。今天他却偷偷抬起眼睛,看着对方的背影,同时在心里暗暗纳罕,不知这位殿下为何在自己诞辰的夜里,不出去与成百上千的宾客们饮酒作乐,反而一个人待在寝殿里,看起来孤孤单单的。

“去,”杨琰低低道,“备笔墨。”

清源愣了一愣,赶忙向书案边走去,穆王日理万机,书案边的笔墨皆是齐全的。他抓起一杆微紫的墨锭,向砚台中细细研磨,又取了杆杨琰素日常用的短锋紫毫,恭敬递了过去,赔笑道:“莫非殿下忽而起了诗兴,那小人今天可是有眼福了。”

杨琰神色极冷,手在案上一探,就将那副澄心纸推到一边:“取黄麻纸。”

清源不由打了个激灵,他自然知道素日只有起草诏书时才会用到黄麻纸,却不知这位殿下为何忽而要拟诏,他不敢多问,只慌忙从屉子里抽出一叠黄麻纸铺到案上。

杨琰一手拿起那杆紫毫,饱蘸了墨,却并未提笔落纸,只抬起脸来道:“你下去吧。”

他眼中空无一物,神色却阴沉到了极点,清源忙应着声向外疾退,同时暗暗猜测着,不知是什么人要倒霉了。

金盘红酥琉璃盏,鱼龙灯舞不夜天,王府内的盛宴一直热闹到后半夜,直到三更鼓后,醉意醺然的贵客们才被陆陆续续扶了出去,登上自家的车驾。而后苑静谧的墨雪阁中,书案边的灯火不知何时已在夜风中湮灭,端坐在案边的人影却毫无知觉。他缓缓放下手中那杆紫毫,伸手抚着案上略显粗砺的纸面,摩挲良久,眉宇间阴郁之色愈发沉重,忽而起身,拿过桌角那方沉重的金印,盖在了那幅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