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军见他并无任何接腔之意,尽管有心前去结交,却也只能按捺下蠢蠢欲动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在此办差。
结果过了一阵子,司马又遣人来请,“赵大人,他们还未开席,监军执意要等你过去,早过了晌午了,您看……”
赵子熙叹口气,微微阖了阖眼睑,“也罢。”
待他们从大营赶回市坊,进了酒肆时,就见一行人枯坐在席,司马的脸上满是纠结,司粮则翘首以盼,脖子都快伸出门外,活像是话本里龙宫的龟丞相。
在他们之中,坐着一个人,身着正五品绯红官服,风姿飒然、俊美如俦、横眉冷眼……
“府君让我等好等啊。”
赵子熙淡淡道:“军务不等人,并非所有人都有监军大人这等闲情逸致。”
苏景明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高高在上,“哦?怎么,府君就未听过围棋赌墅的典故么?”
赵子熙不急不忙地在他对面坐下,“监军大人不需如此生分,一口一个府君,乍一听还以为你在叫别的。”
“什么?”苏景明下意识一问,随即明白赵子熙在用“夫君”占他便宜,不由得怒瞪一双杏眼,“赵子熙,你!”
官场中连名带姓的称呼,已然十分失礼,此时其余佐官早已看出此二人相识,一时间有喜有忧,喜的是相识恐怕好说话,忧的是二人看起来关系实在算不得很好。
赵子熙已叫了小二,点了几个平素迎来送往常用的菜,既不显得铺张却也不如何俭薄,不做个几年官绝无这等眼色,“既然监军大人已然到了,用完膳后便一同回府衙,本官好向大人一一秉承用兵事宜。”
辰州菜多用本地香料,口味甚重,初来乍到的苏景明一时无法适应,一张玉面涨得通红,宛如洛京胭脂红牡丹之色。
因赵子熙素来御下甚严,诸人也不敢多饮,倒是苏景明,一直频频劝酒,大有不醉倒不罢休之意。
赵子熙滴酒未用,全程几乎一言不发,只默然看着案几,不知是否仍在思索战事。
“赵大人,”苏景明微醺道,“不知你打算如何调兵遣将?”
赵子熙瞥他一眼,“军国大事,岂能在酒肆之中闲话?监军大人,你醉了。”
苏景明嗤笑一声,“到底还是个假正经。”
周遭诸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赵子熙现在不发作,之后记在心里,和这位背景深厚的监军大人斗得你死我活,到时候别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无处诉苦。
“我正不正经,你还不知道么?”赵子熙放下竹箸,取了罗帕拭了拭嘴,悠然起身。
他一起身,自司马以降,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只余苏景明一人还坐着,显得颇有些滑稽。
“一刻之内,我要与诸公在府衙议事,若有迟了的,尽数做贻误军机论处。”赵子熙森然发话,转头看向苏景明,拱了拱手,“要务在身,不便奉陪,监军大人慢用。”
说罢,他便带头下了楼梯,苏景明捏着杯子看着他玉山般的背影,冷然道:“赵大人慢走。”
他身旁带着的随行小厮疏棂不忿道:“他这人也忒不顾旧时情义!”
“我和他有什么情,有什么义?”苏景明仰头将酒喝尽,“他们可安排了下榻之地?”
疏棂恨恨道:“府衙。”
公子这般的出身地位,竟然让他与那些卑贱之人一般委屈住在衙门,简直岂有此理!
苏景明执杯的手一顿,“哦,客随主便,既是他的地盘,要如何折辱,咱们都只能由他。”
当赵子熙听着溪州战报时,苏景明刚好进门,见他神情端肃地坐在那里,不由撇了撇嘴角。
“也就是说,反贼大约有数千人?”赵子熙又确认了一遍,“刺史既然已经殉国,那么如今在主事的是司马?溪州城无恙否,可被他们攻占了?”
“回大人的话,既是蛮人,根本就无云梯也无攻城锤,如何就能占下了?他们都是在周遭劫掠一番,就又藏匿在山中。”
“这就是为何多年难以剿灭的缘故了。”赵子熙点头,“长远看,还是需移民戍边。”
苏景明踱步进去,在他右首落座。
赵子熙也不看他,继续问话,“造反头子是谁,你们可打探到他的消息?他的妻子家人,是否都已扣下?”
“此人叫做罗余鬼国,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苏景明笑出声,“这可难办了。”
赵子熙不急,“二头目、三头目总归有吧?”
“一个叫做阿贾,一个叫做阿礼。”
“罗余鬼国心胸如何?这个阿贾还有阿礼,可有所求?”
“这……小人还不知道。”
赵子熙突然莫测高深地笑了,“无妨,你且回去,我自有办法。”
第4章
那人退下后,只余赵苏二人对坐在堂上。
正值雨季,黔中道又阴冷潮湿,就连檐上瓦片、地上青砖都洇着湿气。
“监军大人是北人,刚至此地,难免有些水土不服,倘若吃穿用度有任何要求,尽管与松风提。”赵子熙起身,亲手为苏景明倒了杯热茶。
苏景明接过,感到两人手指相触,却均是颤都未颤,不由得一哂。他又用了那茶,发觉里面似乎是添了老姜,“赵大人一贯养生有道,在下实在佩服。”
赵子熙扫了眼他的手腕,“不过是少年时在太医院胡闹过一阵,不过旁门小技,让监军大人见笑了。”
苏景明大口喝茶,只觉姜汤暖身暖胃,一直暖到胸口去,“这等难得的际遇,我艳羡都来不及,哪里会笑你?”
赵子熙伸出手向他探去,也不知想做些什么,可惜就在此时,司军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大人,之前你吩咐的东西都备好了,随时都可出征,只是将士们从前也未打过什么大仗,如今军心有些不稳,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连如何安定军心都要来问我,要你何用?”赵子熙冷声斥责,对苏景明歉意点头,“庶务繁忙,恐怕无法陪坐,监军大人自便。”
苏景明淡淡点头,“国事要紧。”
待到苏景明再度见过赵子熙,已是月上柳梢头,人约衙门后。
苏景明只着了件水色云锦便服,仅簪了根羊脂玉笄,见其他属官也都在,脸上顿时有些不自在。
“监军大人既来了便坐吧,司马将先前的线报、粮草、病员等让他过目,”赵子熙起身,“我尚未用晚膳,先失陪稍许。”
苏景明一目十行地看着,心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他少年得志,中举后便一直在翰林院、三省,从未如赵子熙这般在军政要务中浸淫,此刻看着颇为吃力,心里开始暗暗后悔为何要跑到这里吃苦受累,当这个劳什子监军。
没过一会,赵子熙又回了,想不到一向端肃、极重仪表的他,竟然也换了件靛色常服,从未见过他如此“不修边幅”的诸人不禁看直了眼。
他被靛青衣裳衬得更加面白如雪,苏景明这才留意他这些年到底清减了多少,心神微荡,旋即又担心旁人看出自己失神失态,于是赶紧随便找了个问题,“从前朝廷对西南夷多使用羁縻之策,到底成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