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11)
“不用了,我们已进了虎口,就没有可能轻易离开。”我摇了摇头,夏延澈夏延澈,原来我怎样努力要逃,最后仍旧翻不出你掌心。
“那现在怎么办?”
我拿下他手里的行李,拍了拍他的脸安慰,“不用担心,皇上不会对你怎样。”
“咦?”他讶异一声,因为我从不在他面前称呼“皇上”,而聪明如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随着我一起看向门口。
我朝外边说道:“皇上,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门缓缓打开。微笑着出现在我眼前的,除了夏延澈,还能有谁。
我站在原地,见他依旧笑着问:“原来在柳爱卿眼里,我身边竟一直是虎口?”
我深深叹气,然后拉着小三跪了下去:“草民,参见皇上。”
这是十多年后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当然也希望是唯一一次。虽然觉得渺茫,然而十几年过去,他未必还对我如当初那般执著。更何况他真正想要的人,根本从来就不是我。
“起来吧,柳爱卿,多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夏延澈不论在何时何地声音都温柔煦朗的,就算他此刻正将人千刀万剐,也可以满脸是血地笑着问你是否疼痛。
手被带着拉了起来,我回头看到小三镇定而没有表情的脸,然后夏延澈问:“这就是曲恒生的儿子?”
小三答道:“小民正是。”
夏延澈坐于桌边椅子之上,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掌心,点了点头:“去把脸洗洗。”我才意识到此刻我们还在变装之中。既然如此,他又怎知我究竟变了多少?
等换回原来的样子,夏延澈把我从头到脚地查量一番,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颤抖着几乎带了些失控:“果然变了太多,和记忆中的你,已经完全不同了,行知啊行知。”
听到我的名字,我刹时觉得事情有转机,就怕他对我说:“果然变了好多,和记忆中的你已经完全不同了,七弟啊七弟。”那种状态才真是值得人担心。
“十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况乎是一个人。”
他点点头,然后对小三说,“你过来一些。”
小三走到他面前,正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此刻他依旧站得挺直,依然有恒生的风范。
夏延澈打开折扇,悠悠然摇着,他挑起眉,对小三打量道:“曲爱卿金戈铁马纵横一世,却宁愿让自己的亲子足不出世。但鲲鹏终非是池鱼林鸟,总有一日要上天入海才能方显其神形,就算是跟着你不涉世事,但想必也学了不少本事罢?”
“皇上,我并未教授他任何武学。”
夏延澈折起扇子,站起身踱到窗边:“你不必担心,就算他真的和曲爱卿一样是百年难得的人材,如果他自己不愿意献身朝廷,我也不会强求。”
然而我就怕你说这样的话。不管夏延澈嘴上如何说,他想要的东西,用任何手段都不会放过,而他说得越轻松越无谓,却是决心愈大,执著更强。
我捏紧手,看向小三,这一次他并未回头与我想视。房内陷入沉默死寂,虽然只是片刻之间,我已出了一手心的汗,一旦他以小三来牵制我,我就真的无路可逃了。
“皇上,我不愿意。”
夏延澈转过身来,脸上却毫无惊讶之意,却反而笑得越加灿烂,他朝我走过来说道:“不愧是柳爱卿养大的人,竟全然无他父亲的鸿鹄壮志,反而宁愿跟随你沉寂一生……行知,你怎么如此紧张,我说过他不愿意便不强求,难道朕的话对你来说竟无一点可信之处?”
多年不见,以为自己已经练就其身不乱的本事,然而真的在面对他的时候,却仍旧胆战心惊,身心发软。我扑通跪下,朝夏延澈央求道:“皇上,请你放过他。”
“师傅!”
“不要过来!”多年以前,夏延澈对我说,如我不愿,他可以放过我。
结果那年夏天,我几乎夜夜因为不同原因而被迫在寒庭池水之中度过,就算是如火夏夜,就算身怀武艺身体健康,也抵不过那一日接一日不曾停断的池水寒意的侵蚀,最后终于落下病根,不可治愈。
那时的我,只因为找不到人可以依靠,更不可对人诉说。不论是爹娘还是行知、言飞,我都从来缄口不语,非要理由的时候,也只说自己因为劳累与受了风寒,才慢慢落了一身的病。
而现在我已不是当年懦弱的自己,我已早有了要保护的人不可失去的生活。就算今日要斩腰断头,我的小三,我也要护他至死,不再让他重蹈我自己的覆辙。
我跪在夏延澈面前,头重重磕在冰冷地面。夏延澈终于不再笑了,他的声音里有他该有的冷静和残酷。
“当年你有本事丢下你柳家几十口人和曲恒生从我眼皮底下逃走,可以不顾这些人的生死躲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去,那时我还以为柳卿家你真的是铁石心肠,原来我竟然猜错了,你……还是有心的啊,柳行知!”
然后他又冷冷一笑:“如果今日把他留下,我就放你走。如你不信,我可以立书为证,并且我还可以告诉你曲恒生的去向,让你得尝所愿,今后也不再追究你二人任何事情,放你们随处天涯,过你想过的日子。”
什么?!我震惊抬头,首先看到的却不是夏延澈。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抬头的时候不经意一偏,便看向了另一个人——神色里不止是惊讶,而已经完全处于惊愕状态的小三。
他就站在离我不足一丈的地方,看着我时却觉得分外遥远。我头脑发麻,他全然不信任的眼神里带着几乎要放声大哭的悲怆,和完完全全的放弃。
也许我就要丢下他去寻找他的父亲了,从此以后放他一人留守朝堂,孤独无依。
因为我总是在他面前念叨另外一个人,在我眼里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瑕疵的人,让我可以舍弃一切重新去追寻的人。我们一个是他亲生的父亲,一个是陪他十年教他成长的师傅,也是他这一生最为亲近的两人,可是这两个人,今日就要彻底地背弃他。
他站在原地,久久不动,也不言语,他就那样看着我,嘴角隐隐颤抖,眼睛里有物体闪烁的痕迹。我知道只需要一句话,我就可以从此自由行走,再不必因为当今皇上而担惊受怕,更可以与自己的青梅竹马厮守一生,生活完满,再无顾虑。
我知道他也是这样想的,知道夏延澈也同样如此。
夏延澈的笑里带着嘲讽,带着胜利,带着早已明晰的了然,就算他得不到我,也要让我至亲之人恨我一辈子,让我不得安生。
我不愿再看不到恒生,不愿让我唯一一次悔过的机会失之交臂,用我花了十年时间养大的徒弟去换我的恒生,我可愿意?
我看着他,他的右眼里攸地滑下一行清泪。当初我对他说,就算失去所有,我也要追回恒生。当初他嗤笑一声,他说你就是不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