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2)
背上依旧一片躁热,炎炎午后,却困意横生,再是热得厉害,也堵不过那一阵困倦。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倒在一片沙漠中,却无力气站起来继续往前行,热得全身流汗不止,口干舌躁,直觉要脱水而亡。
这时头上却恍惚传来阵阵凉风,身后要烫掉人一层皮的焦热也刹然移去,沙漠不见了,四周是一片烈日下的绿荫廊,我站立其中,仿佛看到远远的地方,有人在一片白茫茫中朝我微笑。
“行知。”
他朝我快活招手,我看向他时,他身边又隐约多了个人出来,我快步走过去,就要接近他们,这时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迷雾之中,那两人皆不见了,四周景致也都消失无踪。
我顿时着急而焦躁地张嘴欲呼,却竟然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我急急地奔跑在一个人的世界,却怎么都跑不出这片迷雾,难受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喘气,却无法呼吸。
“师傅!师傅——!”上方有人叫我,我在一阵摇晃中狠狠地喘着气呜咽醒来,四周没有迷雾,没有阴凉回廊,亦更没有除他以外的其他人。
他冰凉的眼神镶嵌在有些着急的脸上,眼眸深处藏着多年不变的不可察觉的柔波万倾,“恒生——”
我迷惘望他,眼神游离、难以聚集凝神,便有些飘飘忽忽地迷蒙无措,我抓紧他的手,怕一放开他便会离开。
恒生,我以为你早已不再。
他伸出手来,滚烫的手心贴在我的脸颊,那一双永远冷冷的眼睛,亦还是一如当初,他开口,突然有些不高兴了,捏了捏我的脸:“师傅,我是小三。”
我终于看清楚,眼前的少年,小三,恒生的三儿,他竟已何时长大这样高大,这样如言飞一样英俊无双了。
不是恒生,恒生早已追随言飞而去,只留我孤单一人。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散开去,重新无力地躺好。
“你梦到了我爹?”他撑手在我上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唔”一声作答,梦中两人,除了恒生与言飞,还能有谁。
胸口激烈的起伏不平终于平静,我微微呼吸,抬手擦掉额上汗水,他又看了看我,翻身下床出了屋子,很快便端了一盆水进来。
冰凉的毛巾放在脸上,隔着一层凉意竟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我支身起来,又被他按下去,听他问道:“为何每到夏天你就这样,不仅极度瞌睡、全身乏力,还常做噩梦,师傅,你的医术这样高明,难道也不能将自己治好?”
我有些震惊,这么多年我一直掩饰,以为他也只当这是我体质使然,谁知他竟不知何时已看出来,这在当年被夏延澈弄出来的、每年一到夏天便发作的毛病。
我摇摇头:“老毛病了,又没什么影响,便放着让它这样罢。”
他却手中一用力,毛巾擦在我脸上的地方全是火辣辣的触觉:“每年都这样还没影响,你怎么就不顾顾自己,都一把老骨头了,以为自己还年轻力壮无所顾忌啊。”
我拉开他:“我也不过才三十有三,哪有你想的那么老。”
他狠狠瞪我一眼:“你就逞强吧,等你成了糟老头子,姿色全无,自己又不能干活的时候,看谁还理你。”
我不禁好笑:“什么老头子姿色的,要论姿色,我怎么比得过你爹十分之一,当年言飞他可是全朝公认的第一美男子,可惜你竟无缘见到。”
他却仿佛在听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毛巾扔回水里,回头看我一眼,挑眉“哦?”了一声。
十年之后,他竟慢慢地长得与言飞不再相象,只是那俊秀风流的气质,总不肯正经的举止言谈,他的性情不可否认地都继承自言飞。
而那双眼睛,仍旧是当年恒生的眼,冷冷的眉角,轻意不可察觉的柔软,面上再是轻佻言笑,眼神之间却从无感情波动。
他是跟恒生久了,竟常让我觉得他有几分恒生的样子,有时候我看着他,笑问:“不知现在你是否也有几分像我?”他便像看白痴一样地看我,然后皱眉道:“你跟我无亲无故,我怎么会像你!”
他却不知他和恒生有几分相似。
我起身下床,烈日依旧当空,天空是茫茫的一片白花花。他出门把水泼到路上,在窗外看我,突然笑道:“从这里看,竟然是一片美景。”
我说:“你快进来吧,小心别中暑了。”
他提着盆子进来朝我道:“师傅,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会那么容易中暑。”
我眼前灵光一动,想起他刚到这里时,听话又可爱,不知是何时变得这样无赖的一般了。
这时外边却传来一阵喊声,伴着焦躁的脚步:“柳先生,快来看看我家水生!他突然就倒了、突然就——”
外边的人手里抱着一个晕倒的人,还来不及冲进来,他就已经走到门口拦住了他:“我师傅他身子不好,你抱他去堂屋,我来给他看。”
等他们维维诺诺地去了堂屋,他又折回来,在箱子里翻出一些医用的物事,对我说道:“师傅,你再回去躺一会儿,我去给他看看。”
不等我回应,就带上门出去了。
我才惊惶他竟早已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再不是十年前那乖巧无知的小小孩子。
他初来时,面对陌生的师傅和陌生的地头,还有些怯懦小心,我唤他怎样他从不会拒绝忤逆,每做一件事情都要事先询问我的意见,我若说好,他便快活地去做,我若有别的意见,他便会征求至我同意。
恒生初走,我把他抱到我床上,他小小的身子缩在一起,不敢与我靠近,那时我搂过他,像搂住恒生,幸福而辛酸。
第二日我问他,要学医术还是学画,抑或是武功。他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作画。
谁知不过十年,我虽未指点过他任何医学相关,平日为村里的人看病时,他就在旁自己入耳入心,耳濡目染之下,他的医术在附近几个村庄里早已知名。而他的功夫,则来自于恒生的曲家剑法,也不过十年时间,早已将恒生留给他的那一本剑法的书练得精练纯熟。
片刻工夫他便回来了,进屋便对我嘻嘻地笑起来:“师傅,那水生也是中看不中用,不过是在日头下站了半个时辰竟然就中暑了,还好你徒儿我医术高明,随便治治便给他治好了。”
他从未下地干过活,怎么会知道在烈日下辛勤劳作的滋味,良田万倾、米粮果蔬,全是由无数同水生一样的人的血汗浇灌而来,如今我却竟有些懒于教他认知这些,只问道:“今晚你可是又有地方蹭饭去了?”
他过来挨我坐下:“师傅你果真是冰雪聪明,水生家那老头子硬要我晚上到他家吃饭,还说叫上你,要谢我免费医治了他家水生,师傅,你看去还是不去?”
看他一脸不去白不去地兴奋着,我说:“晚上早些回来,我就不去了。”水生家的小女孩,今年也一十有五,和这几个村里所有有这般大岁数的女孩子的家中一样,总想要自己的女儿有一个好归宿,嫁一户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