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的个头差得不多,不过总归是有点差,罗衡干脆按着狄亚,不打算让对方再躲开,或是像之前对付荒人那样直接行动。
狄亚对骤然缩短的距离再度感到不习惯,来自肩膀的钳制则更加让人紧张。
他知道罗衡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是秘密交谈会带给人特殊之感,仿佛天地缩小,仅剩下两人享用这条信息,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在两人之间交汇。
要是只有这样,狄亚尚能忍受,然而耳畔的呼吸比灼热的烙铁更让人难以忍受,仿佛那片熟悉的口唇随时会贴吻上来。
令他如受火刑。
“我会在这儿等。”狄亚匆匆避开,强硬地甩开这只钳制他的手。
他仓惶到这举动过于明显,甚至来不及掩饰,思绪随着对方凑近的体温跟呼吸混乱,像是船只在沸腾的大海里颠簸,顷刻间就被拍得支离破碎。
其实罗衡不会这么做,狄亚想,会贴上来的是他曾经遇到过的那些人,那些靠身体过活的人,或是来者不拒的人,任何对象都是他们放纵跟获利的机会。
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活下去”。
幻想庄重者的放荡,听起来也像是他们才会干的事,狄亚眉头紧锁,决定保持放荡者最后的一点庄重。
因为过去的一些往事,他向来过着堪称严苛的生活——尽管他与大部分人一样不怎么重视自己的生命,更不重视道德,可唯独对性敬而远之。
在这思绪涌起的强烈眩晕之中,狄亚的脑海里浮现出昨天遇到的那个孕妇,她浑身赤裸,胸部袒露,身体被汗液彻底浸透。
生育总令人想到性,毕竟这一不知该说神圣还是可鄙的仪式需要性来祭祀。
女人在诞生生命的那一刻消逝,意识涣散,身体变形,她肮脏的脸上仍留存令人心生怜悯的挣扎,叫人轻易能想象到她曾遭受的悲惨遭遇。
与狄亚记忆里的性异常相似,只有枯竭后的痛苦,绝望里的挣扎,极致疯狂的欢愉结出腐臭的果实,不是绝望,就是死亡。
他不是个严格禁欲的信徒,不厌恶轻佻,不反感调情,只保持积极,感兴趣永远是一件点到为止的事,让人得以在最安全的距离地保全自己,而不会太过深陷。
然而此刻,狄亚感到这火刑仿佛瓦解长久以来的某种束缚,令他沸腾。
他一方面感觉作呕,一方面又感觉自己被煽动。
罗衡能确定这样的大反应绝不是被蚊虫咬到,不解地皱起眉头,却也不是时候计较,他从同伴的肩膀上收回手来,看着那张明显心不在焉的脸庞,问道:“你还好吗?”
狄亚望着他,灰色的眼瞳仿佛压抑着某种深沉而激烈的情感,让这张脸看上去格外不稳定。
不过最终狄亚只是说:“没事。”
也许只是昨夜的激战与连夜的奔逃没来得及让沸腾的血液冷却,狄亚有过几次经验,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具体。
罗衡半信半疑,也无从计较,他又有些担心是不是这里的蚊子携带某种病菌,可没道理只有狄亚出事,更没道理发病得这么迅速。
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事,有关狄亚的事什么时候再谈都可以。
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罗衡踏入房子时的脚步微微一顿,建筑的墙体已经剥离得形销骨立,缝隙里抖落些许粉尘,不着痕迹地晃了一晃,他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的心稍稍颤动,还是真的这座房子在动。
这座房子是小二层,几乎没剩什么东西,就连楼梯都烂了大半,罗衡注意到有几块木板上残留着同样的小脚印,错落在不同的台阶上。
罗衡试探性地踩上第一节楼梯,听见不堪重负的悲鸣声,就在同一时间,他听见木板断裂穿插入高速呼啸声。
他下意识退后,双手护住头胸,一枚石子流星般撞向胳膊,隔着布料摩擦起火辣辣的痛感。
缝隙之间,罗衡仰头看见弹弓跟一个小男孩稚嫩黝黑的脸,对方看上去惊恐无比,很快就消失在栏杆处。
“你最好是别从窗户爬出去。”罗衡叹息,“另一个人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罗衡跨步走上有脚印的那几节完好的台阶,总算勉强承载住他的体重,楼上已经空无一人,窗户不是没了就是大开着,地面烂了几块,能从二楼直通一楼,看起来简直像个鼹鼠洞。
二楼只有三个房间,罗衡没花多久就找到那个小男孩。
他躲在一个儿童房里,墙纸上的粉色云朵还没烂完,对大人来讲过于花俏,对小婴儿来讲恰到好处。
这让罗衡又想起那个畸形的婴儿,心情必不可免地低沉下来,地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
小男孩本来站在窗口,听见脚步声后立刻转身拉满弹弓对着他,坚毅之中带着恐惧,腰上的袋子鼓鼓囊囊,大概装的都是石头。
“把它挪开。”罗衡淡淡道,“不然我就会用武器对武器了。”
他用不着撩开斗篷,斗篷已经随着那个婴儿长眠在林子里,因此武器就在枪带上明晃晃地摆着,任由谁都看得出他具有多高的杀伤力。
于是罗衡又说:“我对你没有恶意,可如果你有,我很快也会有。”
小男孩犹豫着,看向他渗出血的胳膊,好半晌才放下弹弓。
“很好。”罗衡点点头,“你会说话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可还是一句话没说,于是罗衡试探性地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窗户下的狄亚,年轻的游荡者笑眯眯地看着窗户挥手。
罗衡哑然失笑,立刻明白这孩子为什么没跳窗了。
他对着窗户也挥了挥手,很快就收回来,对着小男孩单膝跪下,这当然不是臣服的意思,他只是不想给对方太大的压迫感。
“听着,我不强迫你跟我说话。”罗衡说,“不管你会不会说话,你只需要点头跟摇头就行了。”
小男孩点点头。
“你是活水村的人吗?”
小男孩看着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罗衡敲了敲额头:“还是你们这里不叫活水村?改名成别的了?”
小男孩摇了摇头。
“没改名?还是叫活水村?”
小男孩点头。
“好吧。”罗衡笑了起来,“那你认识一个叫蓝摩的人吗?”
小男孩终于开口:“认识。”
原来他真的会说话。
第88章 随手
作为一个孩子来讲,他相当谨慎,不过还不够谨慎。
在没有受到明显威胁的情况下,最好是当个隐形人,避免被卷到任何事情里去;不过要是受到生命威胁,那情况就反过来了。
罗衡想伸手摸一摸这孩子的头,小男孩谨慎地躲开了,于是他收回手。
无论怎么说,毕竟已经过去九年了,有关那场灾难的记忆再刻骨,一些几乎本能的反应到底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可是那个婴儿的死亡却让罗衡身上沉寂的忧虑再度复苏。
他现在望着这个小男孩紧绷的脸,脑海里想到的不再是一些温情柔软的东西,而是如何抵抗危险跟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