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敌(21)
那姓龚的读书人朝池秦两人打量了几眼,“宫里重修,正缺人手,你们要是不怕苦──”
池梦蝶和秦沙忙道:“不怕不怕。”
“那就跟我来吧。”
半个时辰後,池秦两人已经站在了宫内,跟数以百计的汉子一起挖泥挑担,填埋御花园里的九湾明湖。
这边填得热火朝天,另一边也围著大群人,正在开挖新的湖泊。远处数座宫宇已被拆毁,匠人在平地上另起高楼。
秦沙看这阵仗,知道这若不是出自朱天自己的意思,便是朱天受了术士点拨,要大兴土木改变句屏皇宫原本的风水格局,破尽殷氏帝王气数。
殷氏若灭,秦家的世代富贵也就到头了……秦沙心底微叹,惆怅难免,却并没有太多不甘心。毕竟花无百日红,有盛必有衰,秦家享了百来年常人豔羡的权势荣华,该知足了。
他现在担心的,就是妹妹秦冰母子俩,不知是否和殷长华一同逃离了永稷,还是落到叛军手里,甚或已经……
秦沙不敢再想下去。
“开饭了!”督工的头目一声吆喝,众人纷纷停下手头活计,争先恐後地冲向刚送到的大桶米饭和菜肴,上千号人你推我挤,惟恐慢了一步抢不到饭菜。
秦沙朝池梦蝶使个眼色,趁乱离开工地。
通往净慈园的碎石小径一如池梦蝶记忆中曲折幽静,路面落满了半枯黄的叶子,在晚风里打著旋。未近庭院,淡白的塔香烟雾已嫋嫋散逸,染上落日烟华。
几个侍卫手扶刀柄,正在净慈园周围来回逡巡。
秦沙和池梦蝶借著树木遮掩潜近,见到有侍卫把守,他心情反而有所放松。既然朱天安插了人手看守,可见秦冰多半被禁足净慈园内。
“我去引开他们,你负责救人。眼角有颗暗蓝小痣的就是皇後。救不了千万别恋战,客栈会合。”秦沙心知池梦蝶身手比自己更胜一筹,便把搜救的重任托给池梦蝶,低声叮嘱完,他折了段树枝弹指射出,自己足尖力点,身如离弦之箭朝树枝相反的方向急跃纵出。
“谁?”侍卫们只见两道影子向两侧飞快移动,发声喊分成两拨,分别追去。
池梦蝶瞅准了空隙,提气一跃,像片轻巧的叶子飞过高墙,飘落中庭。
园内寂静,看不见半个侍人的身影,却有朗朗读书声从一间屋子半开的窗户里飘出。声音清脆稚嫩,是个孩子。
池梦蝶没有犹豫,越窗跳了进去,将正坐在书案後念书的男孩唬了一大跳。
边上一个女子也花容失色,旋即又恢复镇静,微眯起风情万种的美眸,“你是?……”
果然是上次见过的大骚包!池梦蝶没好气地瞪著她,“我是来救你的。”目光一掠,见屋角的紫檀飞云榻上盘膝坐著个男子,乌发披颊,眼蒙黑布带。
“岳斩霄!”池梦蝶脱口喊了一声後就暗中大叫糟糕。听说瞎子的耳朵都特别灵敏,他这一叫,说不定岳斩霄便能听出他是谁了,却见岳斩霄只是微微侧了下头,毫无起身的意思。
池梦蝶无暇多想,探手抓起女子右腕,“跟我走。”
女子微一迟疑,那男孩起身大叫道:“放开我母後!”
池梦蝶刚才一直没怎麽留意这男孩,低头一看,不禁心神大震──八九岁的孩子,长相十分俊俏,可眉眼轮廓间居然依稀带著几分秦沙的影子……
这该不会是秦沙和这女子的私生孩儿罢?否则句屏皇帝的儿子怎会长得跟秦沙有些相似?池梦蝶头脑里顿时乱糟糟地像塞了团浆糊,僵立著不知所措。
男孩见这衣衫褴褛又满脸泥污的陌生人还不放手,小脸气得通红,他年纪小,性子却极凶悍,张嘴就往池梦蝶胳膊狠狠咬落。
池梦蝶臂上剧痛,终於自恍惚中回神,下意识挥手,将男孩甩得凌空飞出,自己也忍不住痛呼一声──他的胳膊竟被那男孩咬掉了一小块皮肉,血流如注。
“慕儿!”眼看男孩就要撞上对面墙壁,女子骇然惊叫。
几声银铃骤响,紧接著一条长长的天青色绸带打横飞来,及时卷住了男孩的腰将人拉回。绸带另一端握在个面容奇丑的高挑男人手里。
放下男孩,水无声笑里杀机毕露:“朱天果真没料错,留著皇後和太子作饵,殷长华的人迟早会露面。”他长啸一声,两条绸带抖得笔直,宛如两杆长枪,先後刺向池梦蝶胸腹要害。
池梦蝶心神已乱,左支右绌让开了绸带,臂弯却被绸带末端的银铃扫中,一阵酸麻,无力再擒住那女子的手腕,被她甩开了手。
他无心恋战,按紧臂上伤口,虚晃一招转身从窗口跳出。
水无声展动身形正待追上,眼前人影微晃,一人倏忽挡在他面前,寒铁手杖横放空中,阻拦之意不言而喻。
水无声面色变了,“岳将军,你这是干什麽?难道你想背叛朱天帮殷长华?”
岳斩霄轻描淡写地道:“我从来都不是朱天的属下,何来背叛之说?”
“那你──”水无声还想再质问,见岳斩霄容色冷峻,知道再问也是徒劳,他哼了一声,快步走出书房。
岳斩霄慢慢地垂下了手杖,慢慢往外走。
句屏皇後秦冰搂著死里逃生的男孩不住轻声安慰,发现岳斩霄就快踏出书房,她对岳斩霄的背影敛衽行礼,道:“岳将军,多谢你。”
岳斩霄背脊明显一僵,随即淡淡地道:“救太子的人是水先生,不是我。皇後你谢错人了。”
秦冰柔声细气地道:“水先生若没有出手,岳将军你也一定会救慕儿的。本宫还知道,你一直在等他回来,不然,岳将军你也不会放走刚才那个人。”
“……”岳斩霄陷入沈默,半晌,轻点著手杖远去。
第21章
净慈园座落在宫苑最西侧,池梦蝶掠出庭院後接连飞纵,几个起落,越墙逸出宫城。沿途戍守的侍卫只看到团模糊的影子从身旁飞快飘过,尚未瞧仔细,那影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口气把宫城远远地抛在身後,池梦蝶才缓下身影,轻喘。
夜幕已然笼罩都城,黑暗中次第亮起万家灯火。他定睛一看,自己所站的,竟是当初和秦沙一起落水的那座石拱桥。
明月皎洁如银盘,映著潺潺河流,波光潋滟。池梦蝶却无心欣赏这景致,见左右无人,他颓然坐在石桥栏杆上,从衣服下摆撕落点布,撩高袖子替自己包扎起伤口,又走下河边石阶,清洗被鲜血浸得湿透的衣袖。
忙完一切,他已冷汗涔涔,蹲坐石阶上,心情低落到极点──秦沙,居然有儿子了?
他相信秦沙的真情实意,可一个句屏皇後已令他对秦沙患得患失,眼下又突然杀出个儿子,他不信秦沙真的能毅然斩断跟妻儿的羁绊,选择他。即使秦沙能痛下决心,那句屏皇後母子也不会甘心接受被遗弃的命运罢。
而他掺合在那一家子中间算什麽?坏人姻缘的狐狸精?还是只公狐狸。像个妒妇似的去和句屏皇後争风吃醋,揪著秦沙的胸口痛骂负心汉?……池梦蝶光想,便浑身恶寒。真想大笑三声,挤出来的声音却连他自己也觉得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