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朱厚炜却是知晓的,朱厚照两年后便有一大劫,而自己好端端地活着,本该兄终弟及,张太后却已在悄悄物色宗子……
朱厚炜忍不住伸手抱住崔骥征,在他耳边道:“大恩不言谢!”
想起从前在紫禁城曾亲历过的伉俪情深、母慈子孝,简直美好得有如一场幻梦,让人不敢相信,更不敢回想。
“当年殿下在应天遇刺,陛下也是知晓的,此番让臣来,也专门嘱咐了要保证殿下的安全。”崔骥征猛然发觉朱厚炜竟高了自己整整半个头,肩也比常年习武的自己宽了些许,难免生出些许男子方有的胜负欲,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朱厚炜颇有些尴尬,“巴图鲁曾说过他们建州女真兄弟之间互相打招呼,便会行撞肩礼。”
见他们叙完话,正准备上前禀报的巴图鲁:“???”
崔骥征半信半疑,就听巴图鲁道:“山贼已被击退,不过激战之时城门似是开了个小缺口,极有可能有贼人乘乱逃入城中。”
朱厚炜与崔骥征对视一眼,无奈道:“缉拿凶犯乃是知府衙门连同三司职司,王府不便插手,咱们自己加强巡逻、紧闭大门,提防着便是。”
崔骥征随即开口道:“多事之秋,殿下千金之躯,不能有丝毫毁伤。骥征不才,愿贴身随侍殿下,以备不测!”
不独他担忧朱厚炜,朱厚炜本人听了这番秘辛也不敢托大,作揖道:“骥征美意,小王感激不尽。”
“殿下不追究下官僭越便好。”
巴图鲁看着二人把臂而笑,再看朱厚炜面上纯然愉悦,不禁纳罕,难道和崔公子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就让殿下这么高兴么?
第八章
就这样,崔骥征每日跟在朱厚炜身后,重拾伴读生涯。
从前他也曾偷偷潜伏去楚王府、宁王府等亲王府,只觉那些藩王要么醉心于琴棋书画、要么沉湎于酒色财气,总归没做半点正事,哪里像朱厚炜,简直将端方自持刻入骨髓,忙得比内阁首辅也不差什么了。
辰时一到,朱厚炜便起身洗漱,在院中打拳练剑半个时辰。
辰时三刻,用早膳,两种包子、三样小菜配上清粥。
辰时四刻,往存心殿议王府内政。
巳时二刻,短暂歇息。
巳时四刻,书堂官、教授们前来陪朱厚炜读书,经史子集、朝堂法度无一不含。
午时四刻,午膳,二荤二素一汤一点心配碧梗米饭。
午时六刻,小憩。
未时四刻,去庄田巡视农事,育种、化肥、农具等事事关心。
申时四刻,与巴图鲁等护卫一同练武、骑射。
酉时始,召见丘聚及牟斌,询问京中及其他诸藩事。
酉时四刻,召见唐寅等清客,讨教书画。
酉时七刻,独留唐寅用晚膳,一荤二素一汤一点心。
戌时始,散步。
戌时三刻,读书习字作画,木工雕刻烧窑等。
亥时一刻,炼丹或观星。
亥时四刻,沐浴。
亥时五刻,阅读传奇话本,闲聊。
亥时七刻,就寝。
头一天跟下来,崔骥征只觉梦回北书堂,当伴读时只需读书习武,如今又要跟着议事,又得跟着下田,他做手工活时还得在旁边搭把手。最要命的是,朱厚炜当年沉迷佛法,如今却对道教更感兴趣,特别是炼丹,总是反复折腾,乐此不疲。
“殿下炼的丹怎么都不是圆的?而且好不容易炼出来,也不服用?”崔骥征站在边上看着朱厚炜穿得古怪而厚实,正小心翼翼地摆弄一个怪形怪状的坩埚。
朱厚炜摇头,“这些丹药大多有毒,哪里能用?以及谁告诉你我在炼丹了?我是在炼金。”
“炼金术?”崔骥征觉得自己这发小表兄年纪渐长,人却愈发古怪,所思也更为玄妙。
“比如你看,就拿我们平常作画、建房用的颜料来说,这个橙红的是雄黄,鲜黄的是雌黄,根据《抱朴子》,我将他们放到这铜器里加热,过了百日,这铜器上皆是赤色,葛洪称之为赤乳。这个反应呢,我们可以叫升华。”朱厚炜兴致勃勃地为他讲解,“而你看燃烧后的烟雾,雄黄是极浓的橙黄色,雌黄的烟雾却清浅淡薄,都是青烟和白烟,是不是很有意思?”
崔骥征敷衍地附和,“确实有趣。”
朱厚炜来了精神,“前人说雄黄在山之阳,雌黄在山之阴,故分雄雌。先前我去祭陵的途中,特意绕到界牌峪看了看,发现并非如此,山之阴阳皆有雄黄雌黄,而随着气不同,雄亦可变为雌。”
“气?”崔骥征听得云里雾里,“这雄黄净身做太监了?”
朱厚炜费了半天功夫才让他弄明白氧化和升华,感慨开化民智之难,深恨自己前世是个文科生,不能工业强国、科学兴邦。
他却不知崔骥征几乎快夺门而逃,心道假使朱厚炜并非天潢贵胄,就算他未沉迷佛道,自己相看姑娘,以他的性子怕是垂垂老矣也仍孤身一人。
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过了大半个月,转眼便到了二月二,亥时七刻,崔骥征疲惫不堪地躺在朱厚炜身侧,恍惚得有些不知岁月。
朱厚炜睡前竟还有精力写日录,崔骥征看着他洋洋洒洒,忍不住开口道:“我见过的宗室成百上千,见过的亲王最少也有十个,没一个如殿下这般勤学上进的。”
朱厚炜讶异道:“我整日无所事事,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勤学上进的?”
他打小就这般,崔骥征也懒得争辩,“殿下这几日就未好好追忆一番幼时往事,看看有没有什么蹊跷之处,方便咱们查找?”
朱厚炜顿笔,“你不说我都将此事忘了,年代久远,待我想想……”
他将最后几句写完落笔,从案边踱步回寝室,盘腿在榻上坐下。
崔骥征看着,他长得确实更似孝宗一些,和张太后几乎没有半点相似,谈不上多俊美无俦,可寡淡面容因其气度别有一番雍容尔雅。
永远那么澹泊寡欲、坦荡无私,令人心折。
在他们音信断绝的日子里,崔骥征不止一次大逆不道地想过,假使朱厚炜并非天子之弟便好了。
天高海阔,有的是他一展抱负的机会;而朱厚照,原就不配有这般的弟弟。
“其实是有的。”朱厚炜突然道,“我想起了一个很细节的细节,当年我去北书堂读书之前,太后曾经带着我去挑选内侍,彼时高凤亲自前来帮忙掌眼,后来我开罪了张氏,在乾清宫门口跪着的时候,似乎也是他前来劝解。”
“高凤么?”崔骥征年纪尚小,对这名字有些陌生,也得亏他记忆超群,闭上眼略一回想,倒也想起几分来,“涿州人氏,历经五朝的大太监,从前是跟着陛下的,后来在先帝时为司礼监太监兼管东宫典玺局,赐蟒袍,许在宫中骑马。到了正德年间,依然很受重用,但他虽号称‘八虎’之一,其实是刘瑾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论品行名声年资,他都是拍马难及。后来到了四年,他便告病乞退,又过了三四年便病卒,李东阳为他写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