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温羽徵冲着兄长愕然喊道,“他自己要让的——”
“退朝。”温商尧掉头而去,那及地披风随风飘摆的挺拔背影便嵌进了龙袍稚子的眼底。
陪王伴驾的马队踱行山路,疾风骤歇。
一池净碧相接晴空,浮岚远山衔起一枚落日,途经之处百姓匍匐跪地山呼万岁。随行护驾一路,温氏兄弟一左一右跨马于龙辇之侧,似也心安理得与天子一同接受万民的膜拜和景仰。八岁的杞昭坐于宽大的龙辇之内,虽说弱冠年纪的温羽徵剑眉朗目玉面皓齿,威风俊美宛若天神。可他总不由自主地把眼睛投向龙辇左侧的温商尧。他不明白,这分明正当年华的国公,如何这般病病殃殃形削骨立,如何这般不苟言笑老气横秋,又如何那双好看紧了的眼睛里蕴藏了一种似忧似怅、难以言喻的情愫,而这样的眼神他似乎只在一个人眼中读到过。
母亲,唐乔。
途经烟雨江南,见得四下满是披麻戴孝的百姓与精神矍铄声响惊人的哀哭,杞昭懵懵懂懂问向身旁的温商尧,“他们在哭什么?”
温商尧面色自若,目不旁视道:“先帝崩殂,举国戴孝。”
“所以这些百姓哀哭于此,便是在为父皇的英灵祝祷吗?”
杞昭看见那个人侧过眼眸看了看自己,随后摇了摇头:“不是。”
“那他们跪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这些百姓喜极而泣。”温商尧又将目光掉回前方,面无表情道,“因为从今往后,他们再不用担心自己的女儿会被突闯入家门的官兵强行带走;也再不用担心会在某个街角铺行之中,发现从她们的尸首上剥下来的首饰。”
幼年天子狠狠一惊,他惊骇于一个奉天承运的帝王死去,竟会引来举国欢庆;同时也惊讶于这个臣子告诫自己“不可荒淫”的手段竟是如此冷漠无情。
睿宗皇帝简森只有一后一妃,而到了酷爱美丽女子的肃宗这里,后宫人数达到了空前的数万之众。为了揽尽天下美色,周肃宗横征暴敛大兴土木,强行役使青壮千万之众。朝中的方领矩步者痛心疾首,暗里斥其“荒淫无道”,然而一旦为奸小告发,必将遭到残酷屠戮。那万名美丽女子中不少还未见得天子一面,便卷入复杂的后宫斗争而枉失性命。不时有被主子处死的婢子像凋残的花、冻毙的鸟那般被扔进宫外的河里。她们的尸体在萍藻横生、微微发臭的河水里时沉时浮,顺流而下。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把这些曾经十分美丽的女人打捞起来,剥下身上的上好衣缎或者未曾被搜刮走的粉盒香囊,而这些来自宫里的物件竟能在市面上卖一个大价钱。
杞昭即位以来唯一一次的出巡并不太平——还来不及好好观瞻一番道旁人影攒动、陌上花开次第,跪迎圣驾的百姓里忽然飞奔而出一个疤脸汉子。
那汉子功夫却是了得,手提三尺长锋,纵身一跃便脚踩着左右随从侍卫的头顶杀将上来。听他口中大喝一声“稚子当道,貔貅柄权,吾大周亡矣!”灯灭眼眨间一抹寒光即已扑入天子的车辇之中。
龙辇右侧的温羽徵时任右卫上将军,皇帝出巡的重任都落在了他的肩头,可见有刺客行刺天子,他竟安然高坐马上,一动不动。眼见那刺客的寒锋直逼眼帘,杞昭全然忘却了自己是万人之上因以“朕”自称的天子,慌神大哭道:“温商尧!救我!”
语声方落,龙辇左侧之人忽而一蹬马腹腾空而起,似白鹇般轻捷落于辇上,一把将幼年天子抱入怀中。杞昭早是怕得不知所措,可被那人的紫貂斗篷裹拥于怀却感到莫名的安全与安心。方才脱口呼救但是听凭本能,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永远面含三分笑却一身病叟之气的国公居然也是会功夫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在他尚未诞生之时,年方十六的温郎君便因其“取敌将首级于敌众我寡”而一战名满宇内。甚至当时上至古稀老妇,下至垂髫女童,人人都会吟唱一首《温郎谣》——
他也曾调笔拨弦当筵度曲;他也曾敌众我寡砥柱中流。宝马雕鞍,粉郎风流,闺中梨花瘦;殿前封侯,英雄杯酒,笑解帝王忧。看温郎,人间谁出其右?
可惜随着温商尧重创后弃武从文,那首曾经穿阎越巷、令无数少女芳心初萌的《温郎谣》,深宫之中的少年天子已经无缘听见了。
为那修长有力的两指夹住剑刃,刺客登时动弹不得。他以蛮力相拼想将剑抽出,一丝殷红便绕于了苍白指间。眉峰微蹙,温商尧力贯两指,听得“珰”一声响,为指力夹断的剑刃已刺入刺客的咽喉。
待贼人毙命地上,那紫貂大氅加身的男子轻咳不止,吐纳亦若游丝。眼眸轻阖的瘦削脸庞几若无色,更显惨淡。
“大哥!”见得天子面临就戮之患无动于衷,可见得哥哥旧创复发反倒赶忙跨马而下。“大哥,阮辰嗣不是说你万不可再运功动武了么!怎么还——”一双手尚未扶上兄长,却被他看似随性地一搭左肩——顿感千斤重鼎压于肩头,一股又酸又麻的劲道沿着肩膀直逼膝盖,温羽徵吃不住力当即单膝点地,狼狈跪于天子脚下。
“微臣不敢冒犯皇上,只因方才情势所迫。”掌力未收,温商尧闭眸轻喘道,“还请皇上治右卫上将军堕怠自嬉、护驾不力之罪。”
温羽徵全不愿跪于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面前,还打算挣扎起身,偏偏这肩头如覆重鼎,哪里动弹得了。末了,他只得心不甘愿地咬牙道:“卑职方才被花枝走雀引去了神思,因故救驾不力,还望皇上恕罪。”险些命丧剑下的杞昭哆哆嗦嗦地望向了温商尧,目光刚与那双深长眼眸打了个触,忙又避了开:“朕……朕无事了……”
手指轻抬,跪地之人这才得以起身。
幼年的杞昭也曾为救命之恩所感,几次想与那人亲近。然而他一次次失望后愈感委屈不解,为何那人望着自己的目光永远带着冰冷的拒绝之意,一旦议罢政事即返身而去,轻轻的咳声渐去渐远。
成年后的杞昭开始怀疑这场出巡遇刺的戏码是温氏兄弟早就谋算筹计好了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可谓是铺眉苫眼唱做俱佳。
可那日被裹于紫貂大氅中的温暖已在心头种了蛊,到底再无法忘怀。
第6章 衽衾冷暖有谁知(中)
谁人将入主东宫,早是街谈巷语人口相传,温子衿自然也听晓了风声。故而自少年天子跨门入得甘棠殿,一双收尽天下妙处的眼睛便总不由自主地偷偷瞟向他,流连不去,似如何也窥看不够。虽说龙袍少年一张冰也是的面孔神情清寒浑无喜色,可细一觑其眉眼,分明美质天然极是俊俏。絮絮说话于温太后身侧的温子衿禁不住悄悄思忖于心头:虽说小皇帝才不过比我大了两岁,可这般容貌气度当真是天下无二的,我若日后入得宫来……想到这里已不知不觉地红了脸,深怕被人窥见心事般地垂下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