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山海经系列之二/新修出书版)(201)
屋内一时静荡荡的,只剩下宁凝尖石划地的沙沙声,想是觉出气氛有异,不一阵,沙沙声也消失了。宁凝停下尖石,起身走出门外。
日华已颓,暮气西沉,峰巅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远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红,经风一吹,花雨纷纷,再被一卷一荡,落入险坳深谷。
宁凝望见落花,不由自悲身世,但觉山风轻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却凉到了心底。法惶间,身后伸来一只素白手掌,抚过面颊,有如一片软玉。宁凝回头看去,仙碧的碧眼中隐含怜意。宁凝心儿一颤,秀目一片潮润。
仙碧知她心意,将她拉到屋边坐下,软语说道:“傻丫头,想哭就哭出来。”这轻轻一句,有如一石入水,在宁凝心湖中激起层层涟漪,刹那间心闸崩颓,撇一撇嘴,伏在仙碧的怀里喑喑哑哭起来。
自从得知母亲噩耗,宁凝的身心饱受煎熬,直到这时得了一个同性知己,才能宣泄心中的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宁凝姨母一辈,平素又做地部诸女的首领,最解小女儿的心思,听她哭得悲切,顿知她心中藏了极大的苦痛,不由动了慈母天性。抚着怀中女子丰美的长发,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宁凝,陆渐性子太痴,你别怪他,要知男女情爱,从来不能勉强。他爱你时,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了;他不爱你时,就算你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将你放在心上……”
宁凝哭了一阵,心中悲苦稍去,涩声说道:“我只是一个小小劫奴,哪配谈情说爱?只是他人品不坏,一想到他活不长,就觉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静静,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明明自身难保,还要为那人冒险……”说到这儿,眉梢眼角,流露出一丝妒意。
仙碧摇头叹道:“他便是这个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说到这里,想了想,忽道,“宁凝,你听说过白蛇娘娘和许仙的故事么?”
第二十九章 尔虞我诈
宁凝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望着仙碧神色怔忡,仙碧笑道:“你没听说过吗?”
“哪儿会?” 宁凝脸上一红,低声说道:“我小时候住在西湖边,每次游湖,经过断桥,就爱缠着主母……商清影给我讲这个故事,可每次听完,都忍不住落泪。那时候还小,想到白蛇娘娘被关在雷峰塔下,便带了锄头,跟莫乙、薛耳一起去挖塔基,结果被看塔的和尚发觉,提着棒子追出老远。后来大了几岁,才知道那些都是传说,当不得真的。”
仙碧见宁凝细语缠绵,妙目澄波,越发清灵莹润,如珠如玉,不觉心想:“这女孩儿心如白纸,性子又痴,我那法子近乎算计,对她纵然无妨,也不光明磊落。”一时话到嘴边,居然说不出口。
宁凝见仙碧盯着足前若有心事,正奇怪,忽听陆渐在屋内咳嗽,宁凝心生关切,若非仙碧在侧,必然起身探望,这时忽听仙碧说道:“宁凝你可记得,故事里的白蛇娘娘为救许仙,甘冒奇险,偷来灵芝。又为了见他,不惜毁弃千年道行,水漫金山,犯下大孽,被压在塔下,终古沉沦。可见情之一物,害人不浅哩。”
宁凝心有同感,想到白蛇结果凄凉,又添伤感,忽听仙碧又说:“凝儿,你可知道‘有无四律’的第四律么?”
宁凝摇头,叹道:“我问过沈舟虚,可他从来不说,问莫乙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到后来我也不问了。”仙碧略一沉默,苦笑道:“看来沈师兄自知罪孽深重,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告诉你。唉,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我来做这个恶人?”顿了顿,注视宁凝,目中隐含忧愁,“‘有无四律’中,第四律最为恶毒,叫做‘有往有来’。”
宁凝一愣,喃喃道:“有往有来?“仙碧道:“所谓‘有往有来’,就是说父母是劫主,儿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儿女也是劫奴。虽说劫力逐代衰减.父母为奴,传到儿女一辈,劫力就弱了大半,再到子孙辈,十九便可脱劫。但无论怎的,这《黑天书》遗祸三代,真是千古以来最恶毒的法门。但凡劫奴,对这一律均足深以为耻,想来你问到他们他们不说,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说到这儿,忽见宁凝檀口微张,向无血色,心中又愧又怜,长长叹了一口气,抚着宁凝的面颊说:“西城中人,称我为半个劫奴,你知道原因么?”
宁凝定一定神.道:“听说……听说……”说到这里,涨红了脸。仙碧微微苦笑,看了身后茅屋一眼,“你别怕,我不会在意的。虞照倒是常恨别人说起这事,揭了家母的短处。
故而但凡他在,便不容别人议论。可此事家母既然做了,又怎么能让人不说呢?那时间她年少无知,误将家父炼成劫奴,后来机缘巧合,结成夫妇,诞下了我。依照第四律我继承了劫主真气,又有劫奴劫力,真气劫力相互抵消,才不致遭受侵害。而且得天独厚,既有家母神通,又有家父劫术,身兼两家之长,是以这第四律对他人来说是极大痛苦,对我而言,却是天降的福气了。”
她说到这里,注视宁凝:“由这第四律,还能推理卅个极火的禁总,你要记得明白!”
宁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仙碧硬起心肠说道:“真气劫力互相生克,主奴结合,生出的后代或许无恙。若是劫奴与劫奴婚配,产下婴儿,父母劫力交台,必然形成全新劫力。
这种劫力独一无二,没有相应的真气可以解救,三个时辰之内,婴儿必因‘黑天劫’发作惨死……”
仙碧说到这里只觉宁凝娇躯颤抖,低头望去,见她闭上双眼神情近乎虚脱。仙碧不忍再说,过得半晌,忽听宁凝说道:“原来劫奴间不能婚配,就如白蛇娘娘一样,无论怎样灵通变化,总是异类,与凡人结合,必遭天谴。可是,为什么明知这样,白蛇娘娘还是无怨无悔,始终喜欢那个负心薄性的凡人?宁可自毁道行,遭劫沉沦,想起来,她真的傻气得很……”
她仿佛自言自语,说的是白蛇痴情,仙碧却知道她是借以自况心中悲喜交集,后面的话堵在喉间,好一会儿才说:“有件事情,本当不与你说,但陆渐性命危殆,不容耽搁……嗯,你可知道,万归藏城主仙逝以后,西城爆发过一次大战?”
宁凝低头道:“我娘去世那次么?”仙碧的脸上血色消失,喃喃道:“你果然知道了!”
“是啊。”宁凝凄然一笑,“宁不空是我爹爹,越方凝是我娘,至于沈舟虚,却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说到这儿,她虽竭力克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大觉头痛,皱眉说:“这也不能全怪沈师兄,当时火部之强,西城无两,其他七部若不奋起反抗,比被逐一吞并……”说到这儿,忽见宁凝神气愤怒,只得道:“也罢,过去的事多说无益。陆渐是令尊的劫奴,听说宁不空已回中原可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