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知道。她应该告诉父亲，然后在他的陪同下就医，查明白这一番变化究竟是生理上的原因，还是心理上的。独自一人忐忑不安，忍受痛苦毫无用处，说不定令她担惊受怕的事情，在病理上不过是一次慢性肠胃炎，几剂药物就足以解决的小麻烦。

但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不仅仅是怕他担心，事实上这也没什么可怕的。自六岁那年见到父亲第一眼起，她为他带来的麻烦数不计数，区区看病根本算不得什么。

朱斯蒂娜怕的是他永远都沉着的神情和仿佛早已得知的反应。

他总是那样，举止漂亮、衣着端庄，带着掌控着一切的自信。人人都说“朱斯蒂娜是莱克特医生的一块软肋，严苛的他往往会为心爱的女儿让出原则”。

但朱斯蒂娜知道不是的，她也说不出具体缘由，她只知道，不论她做出什么事，都不会换来父亲惊喜或者意外的神情。

——那么不再吃素，甚至是生啖肉食呢？

她不敢去想他的反应。

所以朱斯蒂娜只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吐出了一句话：“对不起。”

回应她的是卢卡斯无奈的叹息。

所幸的是卢卡斯也并未强迫她，或者继续规劝她。在她这点奇怪的秘密上，他表现出了近乎神明般的仁慈。卢卡斯只是收回了目光：“你需要吃点东西吗？”

其实朱斯蒂娜已经不太饿了。

刚刚的梦境从心头迅速的掠过，在卢卡斯镜框之后的眼神之下，她把它们强行按了下去：“谢谢……牛排可以比上次生一点吗？”

卢卡斯并没有多想，他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朱斯蒂娜目送他走进厨房，男人高大的背影从客厅看过去一览无遗。她看到他打开冰箱，刚准备拿起橱柜上的刀，朱斯蒂娜面前的手机亮了起来。

他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屏幕上显示着的名字是“马库斯”。

“卢卡斯？”朱斯蒂娜扬声喊道，“你的电话。”

男人走了出来，他重新回到朱斯蒂娜面前，在看清来电姓名时卢卡斯顿了顿。

按下接听键的他仿佛变了个人。

他说的丹麦语，语气冷静、神情坚定，当然了，还带着属于卢卡斯的，挥散不去的温柔与宽容。

原来他是丹麦人。

朱斯蒂娜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依稀分辨出“不”、“妈妈”以及“假期”几个单词。然后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为什么而哀伤，但并没有表现的过于明显。

话不太多，很快卢卡斯就挂了电话。

他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回原处，好像朱斯蒂娜根本察觉不到男人就如同经历了一场战争般筋疲力尽。

“我的儿子，”卢卡斯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解释，“询问我假期是否会回去。”

“你的儿子？”朱斯蒂娜歪了歪头。

“比你小几岁，与我前妻生活在一起。”他笑了起来，总算恢复了几分真切的意味，“我刚到巴黎还不过三个月而已。”

他果然有个家庭，或者说，曾经有个家庭。

一直停留在朱斯蒂娜心底的那句“为什么”差点脱口而出：他的孩子想念他，爱他，到了离开三个月就期盼他回去度假的程度。而卢卡斯却要离开祖国，离开家乡，跑到繁华又冷漠的巴黎来？

幸而朱斯蒂娜再次忍住了。

就如同他没有追问她一样，朱斯蒂娜也并未点破。

“你呢？”

卢卡斯善意地问道。

“马上就是假期，你有什么安排？”

朱斯蒂娜闻言，把大半张脸都藏到了手臂下面。

她抱着膝盖，赤脚踩在卢卡斯的沙发上，他完全不在乎她的随意，甚至会为此而放下对朱斯蒂娜情况的担心。这份礼貌的关怀使得朱斯蒂娜心生感激，与他曾经的建议一起。

“我想去英国走一趟。”她说，“妈妈离开前，曾经把我暂时托付给了一对夫妇，我联系到了他们。”

“我想，这件事你父亲也并不知情。”

“……他并不知道。”

卢卡斯阖了阖眼。

他犹豫了片刻，镜框之后的眼神浮现出朱斯蒂娜不太能理解的情绪，那太快了，一闪而逝，她没抓住。而后卢卡斯换上了一副坚定的表情，发自真心地开口：“我可以陪同你，朱斯蒂娜。”

☆、12

12

朱斯蒂娜预定了伦敦的一处短租公寓。

当卢卡斯提出陪同时，朱斯蒂娜很惊讶。她从未与朋友出过远门，更别提是比她大很多的、成熟的男性。他的提议会打乱朱斯蒂娜默默筹划好的所有计划，但她没有婉拒。

是他建议她去寻找妈妈的踪迹，也是他保存着朱斯蒂娜“口味变化”的秘密。如果一定要有人与她共同经历这个过程的话，不会有人比卢卡斯更适合了。

假期准时到来。

“卫生间的灯接触不良，按下开关后需要等一会。”房东对朱斯蒂娜说，“钥匙在这儿，祝你和你的父亲假期愉快。”

“我不……”

朱斯蒂娜禁不住抬眼看了卢卡斯一眼。

他正在整理行礼，于客厅忙碌着，并没有注意到房东与朱斯蒂娜的对话。

步入秋末，伦敦刚刚下过雨，空气湿冷，卢卡斯进门时将夹克脱了下来，他在衬衣之外套了一件藏蓝色的毛衣，白色的衣领从深色织料中探出头来，遮住他漂亮的下颚弧线。

她接过钥匙，最终放弃了解释：“谢谢。”

就这么误会吧，至少比更为糟糕的设想好许多。

看向行李的卢卡斯微微垂着头，暗金色的发梢搭在镜框上。朱斯蒂娜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晌，她本能地咽了咽唾沫，而后才意识到淡淡的饥饿感已然悄无声息地围绕住了她。

“卢卡斯。”

于是她开口。卢卡斯停了下来，他转过身。

目光相对，朱斯蒂娜咬了咬嘴唇：“我饿了。”

.

他们在就进的日料店里打包了食物。

朱斯蒂娜点了一份刺身，她把酱油倒在盘子里，却连动也没动。还与父亲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见过父亲用刺身来招待客人，但这是朱斯蒂娜第一次尝试。

没有血的味道，也不如牛羊的肉质紧实。冰冷的鱼肉入口，绵连温顺，仿佛轻轻用舌尖一碾就会融化。朱斯蒂娜略略有些失望，她免不了想起那块淌着血水的牛排，筋肉在齿尖撕扯，脂肪在口腔里慢慢化开的感受。

但总比没有好。

朱斯蒂娜还不想在卢卡斯面前啖下血肉，至少鱼肉也是生的，没有酱料也没有色素的味道。

“你与林顿夫妇约在了明天。”

这时卢卡斯打破了并不尴尬的沉默——他们之间往往如此，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坐在餐桌前，卢卡斯吃东西很快，他会静静地看着朱斯蒂娜把食物慢吞吞地全部吃饭。

她点了点头：“林顿太太对我说，她早就把与妈妈有关的所有物品都找了出来。”

卢卡斯沉吟片刻。

又在犹豫。在提及朱斯蒂娜家庭的时候，卢卡斯往往会考虑很多。她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识得到。

不过最终卢卡斯还是开口：“朱斯蒂娜，你……自己还有多少印象？”

其实没多少了。

六岁时妈妈就离开了她，绝大多数记忆都有如一层纱，浅浅地蒙在脑海中，仿佛记得很多，但仔细寻去，除了那夜哭泣的妈妈外，她几乎什么都不记得。

朱斯蒂娜不知道该如何向卢卡斯表达，她想了想，然后拿出了钱包。

她把夹在钱包里的照片递给了他。

是一名年轻的女性，不，甚至说是少女都不为过，她的怀抱着一个黑发的女孩。朱斯蒂娜解释道：“我一岁时的合影。”

朱斯蒂娜没错过卢卡斯眼底的震惊。

“你的母亲很年轻。”他说。

这就是朱斯蒂娜记忆中的妈妈。看上去刚成年没多久，金发碧眼，五官精致，一袭洁白的长裙，几乎像是从古画中款款步入现实的姑娘。在她的印象里妈妈一直是这幅模样，不曾变过，朱斯蒂娜后来意识到，那或许是她对妈妈记忆，是完全维系在这张照片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