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外表给她带来过灾祸也带来过便利,而现在,痛苦和杀戮暂时退场,利益与阴谋尚且休息,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的美丽才得以用无害方式呈现在他的眼前。
在他的眼前,说真的,这着实有点浪费。他早就不再是满腔热血与精力无处发泄的年轻人了。
“死亡是一种逃避,这的确是我说的。”
什么?
凯丽安没头没尾的话语让洛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右手,将挡住视线的头发挽到耳后。在烛光的映照下,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反射着劣质金属的光芒。
婚戒。
洛根陡然想起来,在抵达邓瑞姆的前夜,她与自己谈及过往的最后,凯丽安回避了自己的问题。
而此时,她接下了那天没回答的话。
“杀死伯爵之子……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念道,“我一直觉得杀了他是替天行道,是为了复仇为了除暴,就像是阿里斯泰惦记着杀死你一样。我一直觉得这毫无必要,然而那个人渣不也如此?他死了不代表侨民区的姑娘再也不会受到侮辱,我能杀死一个邓瑞姆伯爵的儿子,我能杀死天底下所有的贵族吗?”
“所以你现在惦记上族群的荣耀了?”洛根嗤笑一声,完全没把凯丽安的自省放在眼里。
“不。”
她摇了摇头。
“我只是意识到,一直戴着婚戒,留着婚服,正是因为我明明知道自己拿起武器的理由,却从不敢承认。”
苍白的新娘说着,缓缓地摘下了右手的戒指,她注视着婚戒,浅绿色的目光中有罕见地温顺流过。
“当时我杀了他,不是为了良心,不是为了公义,仅仅出于我的一己私欲。他惹怒了我,所以我朝着他的头颅举起匕首,就这么简单。就算那天伯爵之子不曾出现过,我也不会是美丽的新娘和柔顺的妻子,”她拎了拎自己的裙摆,继续说道,“这身装扮,只是我的一个幻想,总有那么一个机会……”
凯丽安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将它搁在了安卓斯特的神像之下。看着安稳停留在地面上的戒指,她扬起嘴角,笑容里包含着惆怅也包含着讥讽。
“总有那么一个机会,我会拾起属于我的刀刃。”
一个出现在王宫之内的幽魂。
“成为灰卫那天,我穿着这件婚服戴上了戒指,如今,我理应穿着婚服摘下它。”
洛根静静地看着姿态优雅的凯丽安,谁说不是呢?
“就当一切都过去了吧。”
整装待嫁的少女,早已在她头一次握紧武器时便亲手葬送,如今出现在王宫之内,出现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结局之后的,不是幽魂,那又是什么?
她重新抬起头,刚刚圣洁的新娘就像是洛根的幻觉一般消失不见,她浅色的瞳仁里闪烁着的依然是平日的冷淡和讥诮,凯丽安侧了侧头:“我背着奥根藏了一壶好酒,刚好适合庆祝今日的胜利,你要来吗?”
洛根无所谓地扬了扬眉。无眠之夜,总得找点什么来消磨时间。
婚戒留在了神像之下,踏出教堂时凯丽安连头也没有回。
三十年前击败奥莱人的当夜,他和玛瑞克在干什么?他回想了很久,最终记得的也是在接近天亮的时候,无法入眠的他找到了坐在夜空下的国王。
他坐在了玛瑞克的对面,就像是现在坐在凯丽安的对面一样。至于有没有酒,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洛根记不太清了。
换回日常衣衫的凯丽安将酒杯递给自己,而后像是随意聊天一般再次问起了玛瑞克的事。
这一次,洛根回答了她。
他告诉了她当年与玛瑞克并肩作战的故事,作为回报,她将这一年来的冒险讲述给他,没有犀利的嘲讽,也没有尖刻的攻击,这是一场平和的交谈,以同伴的身份,以对等的身份。
然而刚刚苏醒的凯丽安最终体力不支,在一次短暂的沉默之后,洛根发现坐在对面的精灵已然沉沉睡去。
洛根站了起来,走到凯丽安的面前,他俯下|身,伸出手,带着老茧的掌心意外地蹭过她的脸颊,柔软光滑的触感让洛根怔了瞬间。
或许是之前在教堂里新娘的形象尚未自洛根的脑海中褪去,他意外地发现沉睡中的凯丽安格外的宁和,她的脑袋歪在一侧,总是像刀子般锐利的眼睛轻轻阖着,好像曾经将他踩在脚下,亲手砍下大恶魔头颅的人并不是面前的杀手一样。
这的确是一张漂亮的脸。
他的手在女人的脖颈和肩头停留了很久。
如果让玛瑞克知道他在一个年轻姑娘的房间里逗留至深夜,却只是在聊天,估计那家伙能拿这件事笑话自己整整一年。
洛根扯了扯嘴角,但笑容在产生之前便已经消失殆尽。他拍了拍凯丽安的肩膀:“灰卫?你该休息了。”
凯丽安像是受惊一般睁开了眼,她的目光在触及到洛根的存在时浮现出瞬间的茫然。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了情况,洛根原本以为她会自嘲些什么的,但她只是舒了口气:“是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谢谢你,洛根。”
谢我什么?谢我三番五次的想杀死你,还是谢我活过了入盟礼?洛根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他知道恢复正常的女精灵未必还会这么和蔼有礼。
所以洛根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她的房间。
天还暗着,他也应该去休息。毕竟自己不再年轻,而能够拿着拙劣又幼稚的话题笑话自己的人,已然阴阳两隔,长眠地下。
☆、第十章
战争之后需要庆祝,还有什么比新国王的登基和婚礼更适合遭受暗裔洗劫之后的费雷登呢?
即便身为父亲,洛根也时常摸不清安诺拉的打算。她是个优秀的政客,远比他还要好。哪怕在他眼里凯兰和阿里斯泰都远配不上他的女儿,可这是安诺拉自己的选择,洛根引以为傲。
“又不是我的婚礼,为什么需要替我准备礼服?”
而总一些人和庆祝、典礼以及其他意义乐观的词汇格格不入。洛根幸灾乐祸地看着一脸不耐烦地凯丽安。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英雄,更是对这样的名头嗤之以鼻。可是不是英雄不是她说了算,即便灰卫千百个不愿意,“费雷登的英雄”这样的称呼仍然扣在了她的头上。
“新国王把阿玛兰汀给了你,”洛根说着,换上了嘲弄的表情,“你是以领主的身份参加婚礼,当然要换上礼服,凯丽安女士。”
最后那句“女士”颇具效果,凯丽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后转头看向侍女送来的几套布料。
那些料子一看就是安诺拉的眼光。能让费雷登的王后亲自过问这件事,该是多么大的荣耀,但凯丽安明摆着不领这个情,她随手拎起距离自己最近的赭色布料:“阿玛兰汀是你女儿的主意。”
这当然不用凯丽安来提醒。哪怕对玛瑞克的私生子毫无了解,洛根也不觉得他会是个能做出如此决定的人。
“所以?”
“豪尔的地盘,他的人大概会趁着午夜从床上割去我的脑袋。”
说着她又把布料扔回床边,目光挪到洛根的身上。
他懂她的意思。
“阿玛兰汀的情况,我并不清楚。”就算是联盟,也不代表着洛根能把盟友每块田每户人家的情报都掌握在手,“但他手下的人并不是全部都支持他。”
凯丽安扯了扯嘴角:“哦,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我脑袋,谢谢你毫无用处的提醒。”
估计教堂那晚只是她失血过多脑子不太灵光,才显得如此温柔。
他冷笑几声:“担心你的脑袋,那就求你的朋友换个其他地盘送给你,反正现在费雷登空着的领地如此之多。”
末了洛根还补充道道:“准确地来说,是曾经的朋友。”
她醒来之后,阿里斯泰·塞尔林去探望过。洛根当时并不在场——邓瑞姆的暗裔还没杀干净,没功夫忍受一个说话刻薄的女人折磨他。但未来的国王和费雷登的英雄又一次发生了争吵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