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移至空旷的庭院内,周身人影重重,来来往往,却没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死心。
沿着斜廊往春景堂方向去,来到书房与春景堂之间的敞厅。
过去他们夫妻常常在此处议事,议完,她回春景堂看孩子,他去书房继续挑灯夜战。
男主外,女主内,夫妻之间可不就是如此嘛。
他战服未脱,快步回到春景堂,越过月洞门一瞧。
廊庑角落里依旧搁着她惯晒书的书架,东北角院墙下的那口黑漆漆的老缸还在,零星几朵枯荷撑起夏末最后一点绿,缸边她手植的桂花树越发浓郁了,墙角的苔藓依旧斑驳。
那个时候,左有长公主施压,右有信王虎视眈眈,祖父去世,他背负着晋宁旧臣沉重的属望,在暗夜里踽踽独行,无论多么艰难险阻,每每回首,总有一双明熠如月的眼,如同一盏灯,照亮他回家的路。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携着一身荣耀回府,满载星辉归程,那个本可以陪着他坐享荣华富贵的女人,在他不曾瞩目的暗夜里早已无声无息凋零。
也不知僵站了多久。
就连林嬷嬷给他奉的茶水也凉透了。
他从夕阳漫天立到薄暮冥冥,再到夤夜初寒突至。
那一身濯濯如玉般的姿容已经不在,他像是垂暮的老人,披着一件雪白的长衫,在夜风里残喘苟延。
又是一轮皓轩明月,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了,连着姜氏的孝期已满。
王家家族老一辈的长辈,从青州琅琊镇奔来京城,四位老人严词厉令王书淮续弦。
他是王家嫡长子,王家现任宗主,他的妻子便是宗妇,王家岂可没有宗妇,再者两个孩子也大了,偌大的国公府就靠几位女管事操持着,很不像样。
王书淮沉默地听着,慢慢饮了口茶。
叔伯辈的老人仍在喋喋不休,
“王家宗妇不能空缺,你也一向是个最讲规矩的人,该明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续弦的事得提上日程了。”
王书淮听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数字,忽然诡异地笑出了声。
这是自谢云初死后,他脸上第一次有了额外的情绪。
“哈哈哈....”
他用力地捂了捂发胀发疼的胸口,手背青筋暴起,双肩剧烈地颤动着,薄薄的皮肉裹着消瘦的颧骨,笑得近乎癫狂。
好一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王书淮廓清环宇,清查人口,推行税政,让国库日渐充盈,国力蒸蒸日上。
全大晋的百姓都受益于他的功勋。
独独他的妻...他这辈子最该回馈瞩目深爱的人,却孤零零惨死在恶人荼毒下。
他怎配?
他不配为她的夫。
过去他也曾视宗子责任为生命,也认同宗妇一日不可空缺,可如今想一想,弄一个女人坐在本该她的位置,听着珂姐儿和珝哥儿唤那人为母亲,王书淮只觉心口涌上一股恶心。
“从今日起,我王书淮卸王家宗子之任,我亦可脱离王家之宗,你们择贤而立,拥长而立皆可....”
沿着石径回春景堂,敞厅处人声涌动,他迈了过去。
珂姐儿和珝哥儿也出丧了。
林嬷嬷带着针线房的嬷嬷给两个孩子量体裁衣。
王书淮就站在一旁看着。
林嬷嬷给孩子们量好,来到他跟前请安,瞅了一眼他身上洗白的旧衫,施礼道,
“二爷,要不奴婢也让针线房的嫂子们给您量一量。”
王书淮这四年多穿得都是谢云初在时准备的旧衫,一件新衣都没有。
王书淮看着日渐长大的儿女,模糊的视线被绚烂的日光晃了晃,“不必了。”
珂姐儿十多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穿着一件杏色的襦裙,罩上一件姜黄的披帛,梳着双丫髻,一张粉嫩的脸蛋越看越像谢云初。
她性子越发沉稳,主动帮着林嬷嬷管着家事。
人人道她有谢云初的遗风。
珂姐儿念着风光正好,在敞厅下摆了一张长几,准备笔墨纸砚,想做一幅画。
夏安立在一旁问她要画什么。
珂姐儿望着蹲坐在柱子边看书的弟弟笑了笑道,
“娘亲去世时, 珝哥儿还小,我怕他不记得娘亲的样子,我要把娘亲画下来。”
夏安闻言顿时湿了眼眶。
珂姐儿得王书淮亲手教导,又师从女师数年,画工极是出众。
循着记忆里的模样,行云流水般画下一幅宫廷美人画。
或许是那个模样刻在心里太久,珂姐儿落笔不作任何停顿,等画完时,连她自个儿看着那幅画都喃喃失神。
就仿佛母亲走入了画里。
泪花在眼眶涌动,她立即招珝哥儿过来瞧。
珝哥儿望着母亲的样子,出了好一会儿神。
“姐,这幅画赠我可好?”
“那可不行,这幅实在太好,是我一笔写就,我怕是再也画不出第二幅这么好的来,这样,我再画一幅给你,这幅我自个儿留着。”
“不行,我就要这幅。”
珝哥儿头一回蛮横无理地过来抢。
珂姐儿小心翼翼捧着画卷立即往院子里逃,“不可以,不可以...”
珝哥儿追了过去。
银铃般的笑声伴随哭声夹杂而来。
王书淮仿佛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待细细甄别,是风拂过他心尖,如同穿过漏风的筛子,发出的飕飕声。
这一夜,他抱着那幅画,彻夜失眠。
桃花谢了春红,时光太匆匆。
一年又一年过去。
王书淮白日处理政务,晚边亲自过问一双儿女功课,数年如一日。
身子照旧是不好,每每到夜里总要咳醒几次,太医道他沉疴在身,郁结未消,积重难返。
随着年龄增长,他目光越发模糊了。
那幅画他看不清,便放在手里抚摸。
有的时候看着娇艳的女儿,总以为回到了自己新婚之时,看着那道鲜活明艳的人儿含羞带露朝他走来,唇角会忍不住扬一扬,只是每每那一抹笑还未及眼底,又被暗黑的光给欺灭,双目如同死寂的潭,黑黢黢的,不见深浅。
有的时候分辨不出白天黑夜,更多的时候记不清年岁。
也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他像个机械的人,来回奔波朝堂与府邸。
不知不觉,珂姐儿及笄了。
自有无数媒人膛破门槛来说亲,王书淮将她叫到跟前,问她愿不愿嫁人。
珂姐儿摇头道,
“我昨日翻看母亲留下来的书籍,原来母亲曾有办女学的夙愿,女儿便想帮着母亲完成她的遗愿,去开设一家女学堂,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
珂姐儿说完忐忑地看着父亲。
王书淮听完愣了愣,倒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谢云初嫁了他生生被折磨死,嫁人着实没什么好。
便答应了。
永春十二年的春,二月初二,十六岁的珝哥儿参加春闱。
这些年他勤学苦读,一日不辍,师从的除了父亲这位内阁首辅,更有朝中儒学巨擘,起点高,看得远,年纪轻轻便做了一肚子学问,旁人难以望其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