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烧(9)
院里的花开过一茬,到这个季节,桂花都落完了,只剩下几株海棠和蝴蝶兰开得好。
梁薇下班后也找过来,陪他待了会儿,两个人也不说话,宋亭看自己的书,梁薇跟成朗发微信。
因为梁铎的院子要重新装修,成朗空闲的时候经常过来帮忙,但他医院也忙,免不了要加班。
梁薇又发了一条,余光瞥见宋亭翻书的手有什么不一样,她转过去仔细看,笑了起来:“大嫂,你手上戴的什么?”
宋亭看书很快,说话间又翻了一页,把左手平摊在书面上:“戒指。”
“是大哥送你的?”梁薇凑近了看款式,低呼一声,“好漂亮。”
“不过也是因为大嫂你手指好看,很少人适合戴这种尺寸的钻。”
那枚戒指的款式并不低调,白金戒面上绕了一圈钻,个个都有分量,偏戴在宋亭手上只是好看,一点不显得张扬。
宋亭给她看了眼,就自己看书去了,梁薇心里高兴,又问:“他怎么给你戴这个手指,有没有认真跟你求婚啊?”
他们平时问三句,可能宋亭有一句回答的就算正常,宋亭不说话梁薇也不觉得什么,只在微信上跟成朗分享情报。
成朗道:“前阵子还听到二哥炫耀买给二嫂的婚戒有多难得,现在可能已经被大哥悄悄比下去了。”
梁薇想一想,也觉得是这样,歪头去看宋亭,他鼻子长得好看,侧面看过去睫毛也长,垂下去,很专注地看着自己腿上搁着的书。太阳光洒下来,他的手指动一动,那几颗钻就在不停地反射亮光。
“给二哥看到,又要气死了。”梁薇笑着说。
“有求婚。”宋亭翻了一页书,抿了抿嘴,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明年春天结婚。”
过了会儿,梁母打发人过来,叫梁薇带宋亭过去。
她手里拿了个薄薄的文件夹,宋亭坐下后,就递给宋亭,有些难以开口:“是不是快要考试了?你听阿姨的,这次写作文把这个誊上去,下学期读完就可以升大四了。”
宋亭打开,里面夹着两张信纸,标题是“我的理想”,两页一共1045个字,整整齐齐的钢笔字。
他说:“只要一千字。”
梁母看他竟然没有拒绝,放松地笑了下,梁薇也笑了,拿过去说:“这个简单,我帮你改。”
之前宋亭的学籍从港大转过来,休学一年以后开始读,结果第一学期就被记了大过处分,留级留校察看。
梁振找到学校去,人家也乱了,都不知道是他的人。最后解释过才知道,宋亭写期末考试的作文,主旨是“我的理想”,他通篇写怎么建立非法秩序——也即混黑社会。
人是梁家的人,结果自然就是一场误会,学校只让他参加写作补考就好。
梁振费尽口舌,跟他解释了很多遍为什么不能写混黑社会,可是到第二年宋亭参加补考,又惊动了一个院的阅卷老师。
他守规矩,用一千字写了怎么建立“合法的”非法秩序,老师看过,结论都是:理论上是可行的。
这次不是突发情况,不用梁振了,梁铎派人去跟学校吃了顿饭了事。
晚上梁振回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的作文,看了一遍说:“妈怎么还管你这些?要我说,天天上课也好,反正找事情做。”
宋亭不太高兴了,把他的作文从梁振手里拿走,到书桌边好好地放在了自己包里。
梁振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两只带着戒指的手握在一起。
本来回来就是给宋亭过生日的,但是第二天梁振临时有急事,没能按时下班,家里等了他两个小时,还是回不去,只好先吃了。
他到家时已经将近十二点,突然下起了暴雨,中间夹一点雪花,但不等落到人肩头就化了,风从门缝里吹进来一点都凉得瘆人。给他开门的人出来不到半分钟,伞就被吹翻,梁振回手合上大门,说:“先回去吧,雨小一点再出来停车。”
主屋一楼客厅的灯大亮,梁薇坐着在打瞌睡,梁振先走去厨房看了眼收回去没吃完的一桌菜,然后出来叫醒梁薇:“你大嫂呢?”
梁薇指指上面:“吃完饭上楼了,爸妈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让我等你回来。”
“他晚饭吃了没有?”
“吃了,不多。今天订的黑巧克力蛋糕,大嫂怕苦,”梁薇比划了一下,“我帮他切了这么一点,只吃了一半。”
“好。”梁振随手把梁薇放在一边的靠枕摆正,“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梁薇嗯了一声,弯着眼睛说:“大哥晚安。”
梁振也说:“晚安。”
走到门口,梁振已经关了灯,梁薇又回头叫住他:“大哥!”
“戒指很漂亮。”她笑着说,“你昨天回来太晚,今天出门又太早,一直都没见你……恭喜你求婚成功。”
梁振的嘴角慢慢扬起,他不自觉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婚戒,说:“谢谢。”
到半夜,雨越下越大,梁薇听到外面砰砰的几声,接着又有汽车的喇叭声音,她莫名得心慌,披衣服出去,发现主屋灯大亮,车开在门口,梁薇跑过去,短短几步就被雨浇透,正碰上梁振怀里抱着人下来,来不及反应,只听到梁振在雨里扬着声音对她嘱咐:“我们先去医院!你上去收拾一点用的到的东西再慢慢过来!”
梁薇快快点头,车很快走了,梁薇努力冷静地上楼,进了梁振的卧室,先拿证件,她打开梁振的公文包,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洒了一地,才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她慢慢蹲下身去捡,梁振的一个记事本掉到脚边,小牛皮本的右下角打着剑桥的校训:Hinc lucem et pocula sacra,夹层里一张照片歪斜出来,背面一行钢笔字:宋亭&Sylvia,2013.7.26,香港,正面是宋亭抱了只白猫,低头在吃一个个头很大的甜筒。
眼泪擦不完,她收拾到一半,又碰上张纸,小字写了整整一页,最后修修改改只剩下几句话,是梁振的求婚誓词。
到这个时候,刚才抱着宋亭的梁振肩头和胳膊上的血才开始冲击她的神经,她想起晚上说恭喜时她大哥脸上的笑容,又想起昨天宋亭说“春天结婚”,手指捏皱那张承载了这个家里顶天立地的男人多少不安的誓词,忍不住将脸埋入膝盖,悲恸大哭起来。
13
病房里,连在宋亭身上的仪器间隔发出规律的工作提示声,梁振坐在一边,不敢握他的手,只轻轻碰着他的指尖。
外面的雨不停在下,像有什么滔天的情绪再也无法忍耐,需要一盆一盆从天上浇下。
然而梁振只觉得静,人是受不了这样的安静的,他想驱赶脑袋里半夜宋亭突然坐起来在他怀里挣扎后吐血的画面,就必须无限循环、一遍一遍地想一些没有关联、琐碎的事情。
他想宋亭十三岁出海后画的公海航线到现在到香港来、从香港出的偷渡船都还在用;想宋亭第一次跟他说话,是回答他白猫的名字:Sylvia,发音很好听,他这几年没有一刻忘过;想那时候在九龙的赌场,他去找宋亭,坐在宋亭一时兴起去发牌的那一桌,输光了当时自己名下在香港的所有可以动用的资金,离开牌局时,才第一次看到宋亭脸上一点笑容;想宋亭刚开始在梁家养伤的那段时间,一天一天地好起来,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好,让他以为两个人一定会有很长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