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晚辩驳道,“什么呀,娘娘千杯不醉,酒量可比奴婢好得多了!你个黑心肝的可别瞎说!”
当初娘娘走了一步冷宫的棋,思靖被调了出去,假意为定妃卖命,实则一步步推她上断头台,那戏台子的情报,便是思靖一手奉上的。
如今她功成身退,做了六局首席女官,众女无不服帖,唯有同她一起长大的思晚敢同她肆意玩笑。
说起来娘娘同靖太后也是姐妹,论身份,论际遇,好似命运的巧合重叠,这在天底下,那可是独一份儿的情谊。
宫中之前多是宫女太监对食的事儿,也不知怎的,渐渐变成了姐妹结拜,风波起伏中互相扶持。
思靖和思晚这对儿姐妹花便是她们的榜样。
一个是六局首席女官,一个是眷宠正浓的尚食姑姑,从乡间小姐妹步步晋升为太后的眼前红人,荣华富贵是真的,牵挽扶持也是真的,难能可贵的是,她们姐妹情比金坚,不管外人如何挑拨,始终是一条心的。
思靖白了她小姐妹一眼,说起正事,“娘娘,今日可要宣召相国和小公子?”
“宣!”
琳琅轻笑,“来都来了,不宣岂不可惜?”
“娘娘可要沐浴热汤?”
琳琅低头嗅了下自己的袖口,酒味并不浓烈,“不需要,换身衣服就行。”
众女立即服侍她更衣。
国孝皆缟素,琳琅换上了素白的丧服,妆容更是清简,不饰金钗步摇,只绞了一段黑色绸带,垂在肩侧,淡得像一池雨后湖水。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解不器的视线流连在她的身上。
“天寒地冻,还望娘娘保重凤体。”
琳琅免了他的礼,转向一旁怯生生的小公子,温声软语,“你便是容小九么?”
……容小九?
他什么有这样亲昵的小名儿了?
小公子像一只呆头鹅,原地怔忪了半天,憋红了一张玉脸,小声地说,“奴婢不叫容小九。”小公子睫毛很长,如同一株株的白芽松,蓬松细密,遮住了他黑琉璃般的眼珠,仿佛这样便能隐瞒住他的惊惶局促。
进宫的前一夜,嬷嬷就拉着他的手,细细嘱咐入宫觐见事宜。
嬷嬷说,他排名第九,虽生母早逝,在亲王府邸里也不曾受宠,可他到底是宗室子弟的身份,将来即便不能当郡王,亲王府也不会亏待了他去——犯不着他以命博富贵。
是的,在嬷嬷眼中,那煌煌宫城,那权柄之下,是不见天日的森然白骨。
他若是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先帝故去,宫阙动荡,年轻的太后独木难支,就发出了一道诏令,要在宗室子弟中寻得一松木,为她传承大统,重续朝野之开继。
也有不少人说,太后野心勃勃,所谋非小,她想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让她政出四野,唯我独尊。
更有人说,是太后联合身边宦官,鸩杀先帝,夺取权柄。
事实果真是这样吗?
小公子年纪尚幼,却已尝过与狗争食的滋味,若不是嬷嬷放心不下他,再度折返亲王府顾看,今日的他,或许坟头草也有三尺高了。他或许不知道谁是好是坏,但喜欢谁,心底的声音是一听便知。
——他喜欢这位娘娘。
她指尖微热,抚着他的脸颊,温柔地问,“容小九几岁啦?”
嘭嘭嘭。
小公子的心跳得跟小兔子一样快。
也许比小兔子还要快。
小的时候,嬷嬷也曾将他抱入怀中,抚摸脸盘,轻声安抚。
但这和娘娘的,又好像不一样。
“奴婢,奴婢是十三岁。”
她似乎感到讶异,“十三了呀?你看着像十岁呢。”
小公子身形瘦小,透着一副羸弱之相——这是解不器千挑万选的对象。
既然要当他们的傀儡皇帝,自然不能选的太拔尖儿的,解不器原先中意的是另一个亲王的公子,才六岁稚龄,白纸般的天真,更容易操弄。但年轻的太后不同意,她说要选一个十三四岁的,只待大婚之后,即刻亲政,如此也能堵住朝臣的悠悠众口。
解不器感到匪夷所思,她这不是将战利品拱手相让吗?可她跟他说话之时,一身素服,两靥绯红,透着浓烈的酒气。
分明是“心若死灰”!
手刃先帝之后,她像是一只风筝,终于可以不再高飞,便剪断了线,一头扎进幽暗深处。
解不器也听说过这种事,人们一旦大仇得报,就会丧失目标,从此浑噩度日。
他担心太后也步了这些人的后尘。
解不器索性想,既然她不愿意理政,那就由他来,等天下握于掌中,他二人居于高处,携手共度,也是佳话。至于她心中的继帝人选,解不器也随她,不就是要个十三四岁的?再康健的到了他手上,也是羸弱短命之徒!
“我没有子嗣,独居宫中也是寂寞,平日里,想放个风筝,玩个蹴鞠,都找不到人。”琳琅捂住小公子冰凉的手心,“好孩子,你愿意留下来陪陪我吗?”
不是命令,而是恳求。
小公子想起了嬷嬷的嘱咐,又望了望琳琅。
她好像喝酒了,身上散着一股清淡的酒气。嬷嬷说,良家妇女不嗜酒,唯有伤心极了,才突破平日里的底线,一醉方休。
那她……也是伤心极了么?
嬷嬷有自己的孩子,逢年过节,总过来探望,一家人在大冬天里围着小炉子说些闲话,吃些小菜,他看着都觉得肚子暖呼呼的。
可她没有孩子。
她还让他留下来,陪她。
这是小公子第一次被人这样请求。
他爹爹有很多人陪,嫡母,美妾,儿女,亲朋。
他哥哥也有很多人陪,母亲,姐妹,同窗,通房。
他从小到大,只有嬷嬷。
他甚至养不起一匹小马驹。
嬷嬷也有人陪的,她儿女多,人缘好,往来的姐妹也多,托她的福,自己才能全须全尾长到如今。随着先帝逝去,朝野动荡,不少宗室亲王蠢蠢欲动,想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宫中,好搏一搏那泼天的富贵。
在如此险境中,嬷嬷的儿女前来哭求,希望母亲能脱离这潭泥沼,跟他们回乡下安享晚年。
他知道的,从出生开始,他就是个拖累,全仰仗嬷嬷的垂怜。
可她老了,身后还有子孙。
嬷嬷终归要走的。
等到那时,他……又能去哪里了?
小公子仰着湿漉漉的鹿眼,“我可以陪你,可是,娘娘得答应我,你今后,只许爱容小九一个。”
解不器冷笑。
这小子……耗胆子不小啊!
“我答应你,拉钩?”
琳琅伸出尾指。
小公子唇角鲜嫩,弯出一朵花。
“拉钩!”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
烽烟漫起,曾经的九国不复存在。
大靖王后出兵君国,横扫二十三座城池,迫使对方献了降旗,诸侯为之震动。而从昭这边,太后扶持幼主上位,婉拒了乐流的求娶之事,并策反了谋士抱心,一举攻破城门,将一国纳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