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荒唐,一枕黄粱。
他本想在这荒唐的黄粱里永睡不醒,可还是疼。
那种疼不足以让他撕心裂肺,却丝线般细密穿着,成千上百道,扯得隐隐作痛。
“郎君,你别这样,锦娘害怕……”
女子梳着未婚的宫女发髻,乌发上簪着杏黄的珠花,衬得她如同十六岁的少女。
眉眼温软,似当年的轮廓。
“够了!”
他突然制止了她。
“寡人听了两年的谎话,也听腻了,如今——也不想再听了!”
对方琉璃般清透的眼珠里浮现红丝,手背突显狰狞青筋。
几乎要把琳琅的手腕给捏碎。
“既然你不愿当寡人的一国之后,那就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在寡人面前!否则,寡人决不轻饶。”
话未落音,琳琅被他拦腰抱起。
“嘭——”
竹竿落水。
她摔在了木板上。
却是离小船极近的画舫木板上。
立即有人扶起了她,好像是专门在等候着。
琳琅抬头去看对面小船的人。
男人仍然维持着那个环抱她的姿态,眼眶却红得厉害。
那眼泪隐忍而克制,正如他这人,在她面前,分寸总是保持的刚刚好。
琳琅很少能见着帝王失控的样子。
“锦……辛姑娘。”
他声音干涩,强装冷静。
“念在你我夫妻一场,寡人索性送佛送到西。这船上留有一些盘缠,驿站那边也给你备了马车,趁着天明,你可以随这来京表演的戏班子共同出城。”
“没有寡人御命,此生……永不得回京。”
离他越远越好。
“陛下……这是要赶我走?”
琳琅咬着唇。
“到了这般关头,你还装模作样什么?”周雪程狠下心,“你欺骗寡人,辜负寡人的信任,将麟符盗走送给叛军,寡人难道还要留你这蛇蝎美人在身边继续祸害寡人吗?”
美人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郎君,锦娘也不想的,可那是亡夫兄弟的请求……”
“亡夫……呵……事到如今,你牵挂的,还是那个人……”
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
他只恨当初自己一心迷恋皇权,迷恋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却忘了,人心易变。
她双手捧上的真心,他不要。
以致于落到今日这样相思无疾而终的境地。
步步为营,君临天下。
不过如此。
周雪程单手遮住眼,遮不住肆意放纵的悔意。
恍惚间,听见她说,“凉玉哥哥,后天,后天,大军就要兵临城下,你跟我走吧。”
他猛然睁开了眼。
她蹲在画舫的边沿上,冲着他使劲伸出了手。
小青梅同样哭得厉害,抽抽噎噎的,“我、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好,不该一时心软就……你跟我走,你跟我走好不好?一起走得远远的,锦娘发誓,锦娘一定会忘了将军,一辈子同你好。”
“你说的……是真的?”
她费劲点头。
男人迟疑伸出指尖,轻轻碰触她的手心。
就在琳琅打算抓住他的手,迅速的,他缩了过去。
再也没有伸出来。
“有你这句话,哥哥倒是……”
死也心甘情愿了。
跟我走——这是他听过最好听的情话。
可为什么来得这么迟?
若是五天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五天前,他还能允她,允她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要求。
说不定他真的就弃了这江山,跟她跑了。
“保重。”
他慢慢后退。
冲着她,露出了生平最温柔的一个笑容,裹着绵密的情愫。
“嘭!”
一道身影落入水中,溅起层层水花。
莲花灯被浮浪打得摇摇晃晃。
他泅渡到岸上,任凭身后的哭声凄厉,也没有回过头。
不能回头。
也不能心软。
两个人,总得活下一个啊。
他精明一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那个傻丫头啊,总是心软得不合时宜。
她将麟符给了别人,也等同于,将他的命门交出去了。
他把辛夷宫保护得滴水不透,不叫她知道外面的险恶风雨。
她更是不知,自己这个君,已是“昏君”了。
兵临城下,是亡国之兆。
这场仗,他有七分胜算,而原本的五分胜算,被她拱手让给了敌人。
他愤怒,不解,甚至一度想过要她偿命。
今日出行,他是想杀了她的,无论后天她是死在敌军手上,还是被囚禁,他都不能容忍。
结果到最后,他竟是被一串糖葫芦收买了。
真好哄。
周雪程自嘲着。
岸上的柳与远方的山只剩下淡淡的影,偶尔掠过一两只飞鸟。他衣衫湿透,仰着脸看着枝头的双雀,在霜寒露重的夜里呆了许久。
后天很快到了。
那一天,他清醒得很早。
穿着最端正威仪的帝王装束,玄衣配红,戴着天子十二旒,坐在奉天殿的中央。
四周金碧辉煌。
却空无一人。
他上了最后一次朝。
“父皇,我终于成了寡人……却是孤家寡人……”
周雪程轻轻抚着胸口。
他这一路走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众叛亲离,六亲不认。
唯有心尖那一抹血,尚且温热。
尚能温上一人。
第393章 明月光前女友(番外)
“大人,这边请。”
仆人躬身领路。
在门庭扫洒的婢女们则是偷偷觑着这位弱冠之年的俊美郎君,对方生了一双云水般清隽的眼眸,长身玉立,恍若谪仙。
虽然看上去是极为纤细柔弱的美男子,下人们却不敢怠慢。
谁不知道这位是五年前的新科状元,三元及第,打马游街时抢了探花郎的风头。不过短短五年,他以奇谋善变在一众朝臣中脱颖而出,深得眷宠,擢升为新任宰相,同时也是大周朝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任相国。
“夫人可好?”
相国大人温和问道,他少时文武双全,做了文官之后,便有意识敛藏着少年锐气,变得愈发沉稳成熟了。
仆人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抖了抖肩膀,“这个,大人去了就知道了。夫人惦念着大人,总想再见大人一面。不过大人忧心国事,日理万机,夫人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于是就等到了这回的生辰。”
辛正炎微微一笑,“夫人多虑了,她是本官的姐姐,再叨扰本官也是心甘情愿的。往后夫人有什么吩咐差遣,你尽管上门来通知本官。”
对方连连应诺。
辛正炎摸了摸袖口里的丝绢,这是他在江南治理水患后回程买的一件小玩意儿。
说是小玩意儿,也是他颇费心思,让旁人替他留意了好几个月才得到的珍贵双面绣手绢,据说是旧时一个大家闺秀的定情信物,与夫婿和美了一辈子。
他看重的是那份福气。
这手绢针脚细密绣了江南的风景,正是杏花春雨,陌上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