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九如并未回答,策马天下侧脸一看,只见师九如眼帘微闭,皎白的脸色在月下一片莹润,便是不见血色,心中一叹,声音便放柔和了,“你觉得如何?”随即又道,“我不想要听‘吾无事’。”
“吾已无大碍。”师九如温言道。
“罢了,我不和你生气,你就是这种模样,我应该早就习惯。”策马天下一摆手,剑墓已在眼前,两人停下脚步,山林依旧,茅屋依旧,剑墓依旧,而漫天星月、夜冷的清风也依稀相似,仿佛时间未曾流逝、一切毫无变化。
策马天下放开师九如,“快进入休息吧。”
师九如缓步走入剑墓,“多谢你一路相陪。”
“是朋友就麦说谢,去吧。”策马天下一挥手,师九如走入房中,关上房门。
夜色仍深,星光垂地,月映树影,一片冷清。
策马天下望着关上的那扇门,负手站了许久,转过身来,在师九如门前坐下。
一个人的生死,是何其重要。我现在看得开,是因为我已学会如何放下,而我觉得,你尚未学会如何拿得起。
人生之中,有些事情,是放不开的,你并未只为自己一个人而生存,你有亲人、你有朋友、你有信徒,这些人失去你便会痛彻心扉,而你——却丝毫不曾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总是轻易言死。
而我——才是真正可以放开,我没有所谓的亲人朋友,我死了,并没有人会在乎,便是我如此在乎师九如这位朋友,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也许你只会关心我是不是死于正道、是不是坚持了爱之道,而非我死了,你是否会觉得遗憾与难过?
你关起门,关得平静洒脱,转身之时,并未看我一眼。
生命、朋友、人间,对你而言,是否真的如此无可牵挂?除了苍生、罪人、可怜又可悲的茫茫众生,你之心中可曾又关心过什么?
嗜杀者说,你缺乏活在世上绝不能死的理由,我同意。我曾经找到,虽然放下,我却知晓那种理由给人的意义,是一种能令血液沸腾、难以自已的力量,能让人活得真实、活得自我,也许活得不对活得可悲,却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而你——真的不曾有过么?是真正不曾寻得绝不能死的理由,又或是你和我同样,寻得了,而又放下了?
师九如,你真是一团让人难解的谜,我如此执着你,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策马天下倚着剑墓之门而坐,剑鞘支地,衣袖皎然。
星月无凭,静夜无声,微风徐动,一切宁静而安好。
清晨。
“师九如?”策马天下退开茅屋的门,“天亮了。”
茅屋内四壁肃然,一个团蒲,师九如盘膝坐在蒲上,闭目合手。
“嗯?你这屋里竟连一张床都没有?师九如?”策马天下闯进剑墓,师九如额上一片冷汗,脸色苍白,已不见昨日的气色,神情却仍温和从容,“吾无事。”
“麦废话了。”策马天下伸手将他抱起,一脚踢开团蒲,将他放在地上,“觉得如何了?”
“吾无事。”师九如侧面而过,闭目的瞬间,让策马天下发现这已不是一种执着,而是一种倔强。
“说一百遍你无事你就真能无事么?难道你说你无事,而我就此安心离去,让你在此心无挂碍的死去,就是你所要的结局么?”策马天下阴沉的道,压抑着对这个人种种的不满和不解,“你的人生就是如此而已?顺应天意,执着你心,天意并不会让你绝处逢生,人要活下去、要变得更强更好,除了天意,还要你强烈的意志与渴望。你真的想继续活下去吗?你真的想就此平静死去吗?师九如,你究竟有没有想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
7、私欲
师九如半撑坐起,转过头去,眼帘微阖,并不回答。
“师九如!”策马天下怒气勃发,“你——你真正会气死我!”
“吾不回答,是因为吾不知如何回答。”师九如的声音依旧温和,听起来似乎心绪平静,并不为策马天下之激愤所触动。
“你不知如何回答……你还真是老实,老实得让我越来越想打破你的头。”策马天下拔高声音冷笑了一声,声音随之放缓,“你从来就只有想过他人需要的是什么,而从来不想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么?你的喜好、你的爱憎,甚至你的私欲,你从来都没有么?”
“吾相信宽恕与理解、博爱之心能解决许多问题,能拯救许多不幸之人,吾所要的,不过是做自己想做之事。”师九如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清澈纯净,“吾并未欺骗自己,也并未欺骗你。”
“你首先是一个人,而不是爱之化身。”策马天下眼神一扬,用力握住师九如的肩,“你为何不能活得像一个人?你并非没有偏爱喜好,但是你漠视,你让你自己活得虚无飘渺,除了对他人之爱,你之一生,对自己什么也未留下,你连自己究竟想活下去或者就此死去都不知道,你可有半分心思留在你自己身上?”
“世人都求生避死,师九如是众生之一,自然也是同样,吾并不想死。”
“我要的是你心中真正的答案,不是这种的推论。”策马天下的手指指到了师九如脸上,“我问你,你为何要选择这种蓝色的披风?为何要穿白色的衣裳?为何选择住在这片山林?你之心中,确实存在偏好,不是吗?”
“那是人性,吾从不否认。”师九如闭目而答,“人人皆有喜好,各不相同,并不奇怪。”
“你最可恶之处,便是把你那微乎其微的自己,归类于人性之中,然后便漠不关心。”策马天下伸手擦去师九如额上的冷汗,“一个人对自己漠不关心,他之一生从不为自己而活,却又能活得这般自我而任性,师九如,你实在——实在是世间最矛盾之人,你让人不知该如何对待你。”
“若是师九如让你如此为难,在此抱歉了。”师九如胸口略有起伏,并不睁眼。
“你只有抱歉么?”策马天下却觉得万分愤慨,胸中热血沸腾,脑中的思绪却是越来越灼热失控,“你就不能把你自己和世间苍生区分开来,承认你除了爱之道之外,还有你自己的存在?你要爱任何人宽恕任何人救赎任何人都没有问题,但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先爱你自己宽恕你自己救赎你自己,不把你自己当作爱之道的牺牲品?”
师九如目光垂下,定定看着地面,并不说话。他的肤色很白,眼睫很长,这一垂眼,垂得很沉,便有许久不回答也不再动作的意味。
“仍是你不知如何回答么?”策马天下压抑着满腔热血,冷冷的问,“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身负濒死之伤,此时、现在,你是希望我留下陪你、还是希望我离开让你独自一人清净?”
师九如胸口起伏,额头冷汗沁出,心头狂跳,无法解释的心绪波动,缓缓侧过脸去,“吾……”
“你是希望我留下陪你、还是希望我离开让你独自一人、又或者是——你有希望其他人陪你,比如说——女娲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