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答不可?”越清君冷冷的道,“我若是不答,你是不是要把我从这里扔出去?”
“我怎会如此绝情?”宛郁月旦眼睛也不眨一下,笑颜依然很纤细善良。
越清君看着他,用她那双眼力奇好的眼睛看着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突然问:“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吗?”
“这个……”宛郁月旦微微露出了为难之色,“我眼前一片血红……”
“你眼前一片血红?”越清君倒是奇怪,半晌道,“只听说盲人眼前一片黑,倒是未曾听过一片红。”
“一片血红,飘着许多雪花,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宛郁月旦柔声道,“所以看不见你长得什么样子,不过听旁人说,越姑娘长得很美,世上少见。”
“我的确是个美人。”越清君淡淡的道,“我在朱露楼长大,因为天赋异禀,眼力奇好,自创‘越清剑’。自出道以来一直位列朱露楼第一杀手之位,六年之间,所杀之人不计其数,为朱露楼赚了大把银两。”她顿了一顿,抬起头看着床板,“从小到大,妩夫人一直当我是赚钱的工具,从不拿我当人看,更不必说拿我当个女人看。三个月前,我接了趟生意,去杀一个人。”她突然伸手拢了拢头发,“他是个读书人,父亲在朝里做官,得罪了人。那人用二十万两银子买他儿子一条命,这笔生意好做得很,我去了京城。”
“结果如何?”宛郁月旦对接下去的故事若非猜中十成,也有猜中九成,他却仍旧体贴的含笑问。
“那人是个好人。”越清君淡淡的道,“我扮成了摔倒在他家门口的乞丐,他扶我进门,赞我美貌,送了我银两,把我送到京城渡口去,看着我上船才离去。我突然不想杀他,回了朱露楼,我给妩夫人说我不做杀手了,我要做个普通人,要弹琴、要嫁人。”
“妩夫人不许?”宛郁月旦温言问。
“她说我疯了,她眼里只有钱。”越清君道,“她在我身上下了‘追心’。”
“原来如此。”
“宛郁月旦,我快要死了,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越清君突然道。
“什么事?”
“我想见见他——在我死之前,我想见一次那个……朝官的儿子。”她闭上眼睛,“我大概还能活十天。”
“可以。”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难,“越姑娘如有需要,尽管开口。”
三 十日
于是越清君详细的说了那朝官的姓名、他儿子的姓名,那在京城的住址,宛郁月旦派了人去,不出十日,定会把那人带回来让越清君看上一眼。在等候的时间,越清君向宛郁月旦要了一本诗集,又要了一把瑶琴。每日早晨,她就看看书,偶尔心情甚好便读读诗,下午便弄弄琴弦。她不会弹琴,但以拙劣的指法拨出的琴音并不难听,有时候何晓秋会来好奇的看她,教她弹琴。宛郁月旦每日下午浇菜的时刻都会来看看她,她有时候心情好会对他弹琴,说起那些“从前”,有时候心情不好,便不理他。那只小狗本来不敢进来,因为越清君冷冷的看着它,它觉得那目光不怀好意的,但日子久了它发现她根本下不来,于是每日都进她房门来逛逛,居然有天还在她床下藏了块骨头。
平淡的日子总是过去得很快,第十日的上午,老大夫来说越清君情况危殆,只怕过不了一时三刻。
“越姑娘。”宛郁月旦今天破例来得早了些。
她静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怎么了?”
“京城之中,并没有姑娘说的那位朝官,也没有姑娘说的那座宅院。”宛郁月旦柔声道,“只怕也并没有姑娘说的那个人。”
越清君慢慢睁开眼睛,轻轻摸了摸放在身边的诗集和瑶琴,“已经十日了吗?”
“是的,已经十日了。”
“那么……本来……世上就没有那个人。”她看着床板,“我动不了,你能把我抱过来看着你吗?”
“不能。”宛郁月旦说,“越姑娘,我看不见。”
“是吗……”突然床板响起吱咯辗转之声,她奋力挣扎把自己转了过来,过了好半晌,才听见她喘着笑道,“我听说……你曾有个未婚妻子?”
“不错。”宛郁月旦微笑。
“你爱她吗?”
“爱。”
“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越清君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已经过了很多年……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但是我要陪她。”
越清君用力撑起半边身体看着他,“咳咳……”她咳了口血出来,“我骗了你……我只是想试试看,传说……传说中的碧落宫主,救了我这样一个满身杀孽的女人……是不是……真心想救我……”她奋力伸出手,想去触摸尽在咫尺的那张温柔纤弱的柔润面容,太远了……触不到……“这么温柔善良的脸,笑得这么好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能对一个满身杀孽的女人好?”
“人之将死……”宛郁月旦轻轻叹了一声,他没有看见她伸出的手,“我看过很多很多人死……”
他叹息的时候眉间轻轻敛起,不知何故她竟想到他日后眉间必定也是有纹的,笑了一声,“你……真是个温柔的人……我……我很喜欢你,可惜……可惜我要死了。”她缓缓就着那撑起的姿势伏倒在床上,手也慢慢垂了下来,喘息声仍很急促,却微弱了下来,“无论如何,你为我做了件事,即使找不到他……你总是为我做了件事,我很高兴……”
宛郁月旦静静的没有说话。
“咳咳……告诉你……一件事。”越清君声音渐渐的微弱,“我天赋……天赋异禀……血是红中……带碧的……眼力很好……你把我的血……都喝了……治你的眼睛……”
“我不喝人血。”宛郁月旦柔声道。
她最后用力一挣,抬起头看了宛郁月旦一眼,“你……这样的人……日后行走江湖……要小心……”说到“小心”二字,她吐出了一口长气,软软倒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这时是中午,屋外的菜地里,粉蝶依然在小黄花间蹁跹,小狗依然在扑蝴蝶,阳光依旧很温暖。
宛郁月旦又轻轻叹了口气,远远的有马蹄声响,两个大汉满身大汗匆匆赶来,看见越清君已死,不由一怔,对着宛郁月旦一抱拳,“果然不出宫主所料,京城并没有什么‘傅金哥’,也没有‘紫薇别院’。”
宛郁月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傅主梅呢?”
两个大汉有些迟疑,“这个……据属下所查,京城确有傅主梅其人,但他并不是什么朝官之子。”
“哦?”宛郁月旦眉梢微扬,那双黑白分明,十分好看的眼睛露出了有趣的微笑,“这倒有意思了,他是谁?”
“傅主梅是京城十分有名的银角子酒楼的厨子。”
宛郁月旦用他看不见的眼睛凝视着越清君的方向,淡淡一叹,“是么?厚葬越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