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修不答,冷冷地和南歌对视,过了一阵,他看向施试眉。
“你想说什么?”施试眉缓缓站起,“可是要我回避?”
聿修依旧闭嘴,但她知道他就是这个意思。伸指笼住额头的散发,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他的事,我想听。”
聿修本来铁青的脸色更加铁青,缓缓移过目光盯着南歌的眼睛。
他破门而人,显然是含怒而来,却居然不说话,就这么牢牢盯着南歌看。
他这么看人显然让南歌也很意外,南歌放下手里的酒杯,“你做什么?”
施试眉看着聿修的脸色,从今早就有的不样的预感逐渐浮现,一阵凉意一分一分自指尖蔓延上心头。聿修他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如果没有一千两百分的理由,他万万不会破门而人,更不会有如此难看的脸色。她五指笼着额头,凭着她多年的阅历,也许发生什么事她已经知道了。
聿修不答,在南歌酒杯放下桌面的一瞬间,“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上了南歌的脸颊。
南歌猝不及防,俊朗的脸上顿时多了一记掌痕。他一时并没有震怒,而是陡然用深沉了十分的目光看着聿修——刚才正是聿修出手如电,赏了他一记耳光。
这白面书生居然有如此身手!如果南歌刚才有备,聿修这一耳光未必就打得中,但无论如何,这一掌的发掌、截位、发力、收手、回位每一个环节都流利干净得无可挑剔。这位“中丞大人”居然是一位身手绝佳的高手,南歌的酒杯刚刚放到桌上还未离手,突然用力一握,“啪”的一声酒杯连同酒水爆裂在他掌心。他目光深沉地看着聿修,嘴边一丝耐人寻味的笑,“中丞大人好一记耳光。南某人失敬。”他嘴边笑着,眼神深湛变幻,冷若寒冰地看着聿修的眼睛。
聿修脸色本就霜寒之极,两人目光相对,几可闻冰棱破裂之声,“这一掌是我替眉娘打你。”他冷冷地道。
施试眉的目光从聿修身上移到了南歌身上,她坐了下来,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酒,悠悠地叹了一声。
南歌冷笑一声,“眉娘与我十年相思、两情相悦,你替眉娘打我?”他昂首而笑,“你不觉得荒唐吗?你是眉娘什么人?”
聿修“哗”的一声摔袖负手,他几乎从来没有如此震怒过,犀利冷酷之极地看着南歌,“荒唐?好!我当与你先谈私情、再论公理!南公子,你与眉娘当真两情相悦、十年相思?我问你,这十年眉娘苦守开封,你人在何处?”
南歌冷冷地道:“在下游历江湖,踏遍名山大川,为事留难困于南疆十年。一朝脱困在下便立即北上,十年相思乃是身不由己。”
“是吗?”聿修淡淡地讥讽,“我也不问你何事受困,你只需告诉我你受困之处水土如何?何时下雨?何时起风?土色为何?草木为何?你是一人受困还是多人同居?你所食何物?当地是何俚语?有何种蚊虫?你是困于房中还是洞穴?若是房屋,是何形状;若是洞穴,是何种岩石?”
他这一连串问了出来,南歌为之语塞,脸色由寒而白,冷笑道:“在下未曾留心这许多,不及中丞大人心细如发。”
聿修讥讽之色愈显,冷冷地道:“你若是真心喜爱眉娘,你可知她最恨何事?”
“眉娘傲骨铮铮,最恨人欺骗于她。”南歌斜眼以对,“在下听说昨夜大人……嘿嘿,正人君子骗起人来比常人更加厉害。”
“眉娘确是傲骨铮铮!”聿修一字一字严胜霜雪、冷若寒冰,“她最恨一人饮酒,而不是遭人欺骗。”
此言一出,施试眉全身一震,脸色变得苍白。只听聿修一字一字继续往下说:“她最恨一人饮酒,最恨人人离她而去,最恨她能解世上千万人之苦而无人能解她,最恨众人皆醉我独醒,终世无人是知己!她不想一人饮酒,所以她宁愿自欺欺人,相信我昨夜是来看她、也相信你今日是来爱她。”
南歌脸上变色,聿修冷冷地看着他,“她不怕遭人欺骗,只因她已被人骗惯,她只求一时一刻的相守,被骗也好、自欺也罢,她不想一人饮酒。你懂吗?纵然被骗千万次,但她看得破人情冷暖,虽然受伤却不自伤,她还是一样能笑着活下去,她并不怕再次被欺骗,这才是眉娘的傲骨。你真的懂吗?”
施试眉笼住额头的手软了下来,掩住了她的眼睛,她没说什么,轻轻吸了吸鼻子,她又叹了口气。
南歌脸上变色再变色,“你……”
“她能坦然面对所有的伤痛,所以她才是这百桃堂的眉娘。”聿修淡淡地讥讽,“南公子,你敢再说一次你爱她么?”
南歌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过了一阵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
“我替眉娘打你,”聿修一字一字冷冷地道,“打你利用她的痴情,她能原谅你骗她,我不能原谅。”
“你是眉娘什么人?”南歌只能这么冷笑,“你用什么身份来打我?可笑!”
“朋友。”聿修淡淡地道,“同饮一杯酒的朋友。”
“哼!”南歌骤然大笑,“可在眉娘心中你是个‘不相干的人’,再没什么比这个更可笑了。”
“她当我是什么与我毫不相干。”聿修冷然,“我当她是朋友,就会替她打你,你让她受一分苦,我要你赔她一分,如此而已。”
施试眉手背之下有水滴缓缓落于桌面,聿修……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衣角,抓得那么用力以至整个手掌惨白,聿修碍…
“天下竟有如此自以为是蛮不讲理的朋友。”南歌被聿修盯得退了一步。
聿修并不放过他,淡淡地道:“你要论私情,我就与你论私情。”他踏上了两步,目光犀利如隼,“此外还有公理未论!”
“什么公理?”南歌目中光彩闪烁,变幻不定。
“柳家巷子十三口的血案。”聿修盯着他,缓缓又踏上了一步。
“可笑!凶手不是已经自首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南歌不再后退,冷冷反问。
“我不和你论杀人之罪,我和你论分尸之罪。”聿修冷冷一笑,指着窗口废墟,“还有这羽觞楼倒塌、眉娘几乎丧命的大罪。”
施试眉蓦然抬头,她脸上泪痕未干,以手背抹去,她站了起来盯着南歌。
“你干什么?”南歌面对她的目光终有些不安,避开了她的目光,“就凭他胡言乱语你就相信是我做的?证据在哪里?”
施试眉缓缓摇头,“我不要证据。”她掠了掠头发,“说实话,眉娘——并不怕你骗我。”她的目中有怜悯之色,“眉娘早已无物可骗,你骗我几日温存又如何呢?我并不是贞节女子要考虑脸面清白,财帛金银——除却百桃堂眉娘一无所有。”她望着南歌缓缓摇头,“所以我是不怕你骗我的。”
南歌沉默,“试眉……”
“但你总不能害死我,对不对?”施试眉眼有凄凉之色,“施试眉自认并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