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很有意思,一个亲手被自己消灭的人,能这样一点一滴从自己的血中长出来。他自是不介意孤光长回来的,从容玉中养大的血鬼和寻常鬼魅不同,血鬼天生便是用来吃的,是没有灵识的,就像一种成形的食物,从他身上流走的血液和妖气迟早要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所以沈旃檀根本不在乎往寒盒里虚耗血气。
但看着她越长越像陆孤光,他便会禁不住想……再养大一点,她会睁开眼睛么?她是会像从前那样自以为是,那么好骗,或者是——恨他、拔剑砍他?
又或者她只是一个徒具外表的空壳,里面什么也没有?
沈旃檀望着那寒盒,寒盒里的影子又浮了出来,他习惯的捏住她的后颈,抓猫似的将她提了起来,“陆孤光。”他道。
那影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陆孤光。”他又道。
那影子还是不动。
他将她放回寒盒上,眼睛微微一动,身侧突然多了两名身材婀娜的盛装女子。
“王。”其中一名盛装女子柔声道,“这东西我们来照看,王还是人身,早些休息吧。”
沈旃檀颔首,穿过重重幻景,进入那充斥头颅和枯骨的卧房内。
两名女子捧起寒盒,放回高处,她们是沈旃檀招纳来的蝶精。
再过半个月,沈旃檀广邀玄门高手到长生塔一会,同时他要向当朝皇室复仇,在这之前,他要将血鬼养好,将她吞下,然后摆脱人身成为妖尊,如此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寒盒被放在高处,四壁凝聚着浓郁的阴寒之气。沈旃檀不在房内,蝶精也退了出去,但柜子的另一处地方,有个东西在闪光。
闪着红色的光亮。
长生塔是以鬼魅妖物的尸骸堆叠而成的,充满了鬼气和妖气。
在柜子里闪光的东西是血流霞。
四周弥漫的鬼气慢慢侵入血流霞,血流霞的光芒越发耀目,接着那熠熠的红光骤然一闪,光芒映在冰冷的寒盒上,那寒盒外的冰雪竟瞬间融化,屋内浓郁的鬼气便顺着寒气的缺口源源不断灌入盒内。
那形如陆孤光的影子贪婪的吸食着鬼气,急速的成长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她有一双很熟悉的眼睛,神态疲倦而厌烦,充满了冰冷与杀意。
第一次,他挖了她的心,她没有死。
第二次,他骗她过血、骗她吃药,将她练成鬼女,斩了她的双翼,她还是没有死。
第三次,他将她养在盒子里,是为了用尽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要将她练成血鬼,当作补药。
再离奇的幻想也会破灭,再温暖的记忆也会冷却,再怎么期待和喜欢都会化作憎恨与厌烦……没有谁能容忍一次又一次被害,再温柔善良的人也不能,何况她素来睚眦必报,素来不是什么好人。
沈旃檀,我与你没有任何情分,只有三次被害之仇。
她心里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这个人逐渐苏醒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一点一滴的消失不见了。
长生塔之约名传天下,没有收到邀约的人庆幸不已,收到邀约的大都面如死灰。但其中也有寥寥几人行若无事,比如说丹霞,也有寥寥几人满不在乎,比如说姬珥。
姬珥现在就在丹霞的丹房之中,那万年不改的秀丽脸蛋仍是那副平静内敛的表情,丹霞还在炼丹,若不是长生塔的信件就放在桌上,姬珥简直要以为自己就是来纯喝茶的。
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件叠在一起,就放在丹房的桌上。
“你可知道一件事?”姬珥悠闲地坐在离丹炉最远的那张椅子上,拿着不知谁留下来的一柄羽扇,努力对自己扇风。其实丹霞这丹房很大,并不算太热,但某人养尊处优惯了,觉得这地方一向令人难以忍受,若非有好茶,他简直坐也坐不下去。
“指的哪一件?”丹霞站在丹炉前,凝视着炉中丹药的火候,他后颈的肌肤如白雪,居然没有半点汗渍,“是旻山崩塌成百里荒原,长生妖塔以鲸吞之势挑衅天下;或是……”
“自然是那件知情人不多的‘或是’了。”姬珥懒懒地道,“昨夜京师黑旗军震雷营遇袭,驻守官兵五百余人惨遭屠戮,听说遍地尸骸,血流成河,无一生还。”
“震雷营是京师守军的精兵。”丹霞修长的眼睫微微一狭,“皇上昨夜本要亲临震雷营检阅兵马,似有意派遣震雷营为主处理长生塔之事,结果另有他事未能成行。”
“震雷营之事,非但是有人对皇上充满敌意,也是对长生塔的一种挑衅。”姬珥道,“凡是长生塔的敌人,便是你我之盟友,你不觉得该寻觅笼络这位能夜杀数百人的帮手,好让你我的长生塔之行多几分安稳么?”他说得顺理成章,坦坦荡荡。
丹霞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是尸魅。”
姬珥微微蹙眉,“什么……”
“是尸魅。”丹霞道,“能夜戮数百人上千人的,除了尸魅,只有疫神。”
“尸魅?”姬珥当然知晓,“疫神”那种东西只存在传说中,是传播疾病的瘟疫之神,而“尸魅”么……显而易见,便是那位好友任怀苏了,“你认为是他?”
“是他。”丹霞双目一闭,语气淡然。
“以他之为人,又怎会肆意屠戮,又怎会想要对当朝不利呢?”姬珥叹了口气,“他和长生塔不知是什么关系。”
“人心本已难测,化作鬼心之后,又岂是你我可测?”丹霞道。
“神棍,有兴趣夜探么?”姬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无趣的任怀苏太过无味,杀戮成性的尸魅太过可怕,你不觉得想了解其中的玄机——就应当明了他和长生塔之间的关系么?毕竟长生塔一现世,他就放手开始杀人了。”
“夜探?”丹霞狭长的眉眼微微一皱,“……长生塔?”
“你不要说你不敢。”姬珥摇着他手中的卷轴,“号称第一的焦炼师,袖子里法器神器灵丹妙药无数,岂会真正怕了区区长生塔?”
“世上如你这般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倒也不少。”丹霞淡淡的笑,沉静的眼眸仍温柔的凝视他那一炉丹药。
当夜子时。
两条人影步入长生塔四周的百里荒原。
遥遥之处,长生塔漂浮着点点红光,宛若灯火辉煌,高耸入云。
丹霞凝目一望,洒然一笑,衣袖拂起,点点银光洒向高塔,那银光宛若一群荧光之蝶,悄然飞舞,笼罩塔腰。就在银光笼罩之处,姬珥一眼看出,那红光之处乃是被断首的妖兽之眼,整座高塔便是由成千上万的鬼魅及妖兽的尸骸堆叠而成,不禁哈哈一笑,“有意思。”
两人踏入百里荒原,长生塔中的沈旃檀已转过身来,自窗棂望去,那两人一人紫衫飘渺,一人浑身倒映着熠熠星辉,十分醒目。他凝视许久,手指一翻,一支长弓出现在指间,但见那长弓一头篆刻一张佛陀的笑脸,一头篆刻一张鬼女的哭脸。他扬手开弓,弓上无形无物,径直向两人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