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蛮煞人的。
沈旃檀和书生的对话全落在陆孤光眼里。
她散去形体,只留下影子,而妖力全失的沈旃檀看不见她的影子。此人受她折磨,他心思如此狠毒,必定对她恨之入骨,但这人却要留着性命等任怀苏回来亲手杀他,她没有任怀苏恨得深,便留他一命,不想这人为了一只韶华,竟敢孤身追来,仿佛浑然不惧她随时可以杀了他。
他还有君临天下之心么?
受此挫折,依然有勇气从泥坑里爬起来,一步一步从头再来么?
还有可能么?还有希望么?
不期然,她想到一件事——这人这种专心致志不择手段只奔着一个目标而去的性格,和他还真有相似之处。
不远处沈旃檀从老丈那借了些绳索,带了一把斧头,颤颤悠悠的往忘夕峰方向而去。他居然当真打算爬山,还带了点干粮和食水。
陆孤光冷眼看他,为了那只韶华,他果然是拼尽全力在所不惜,其实人老了也就老了,人人都会老,他也实实在在应该老了,平素何尝看出他对自己的容貌如此在乎,现在他却是要为了一张脸去拼命。
真是奇怪,当有的时候不珍惜,非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缺,什么都非要去争,一日突然没了,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有点什么的。
然后再拼命地把那点东西要回来,多半却又是要不回来的。
年轻的容颜对这人来说,当真那么重要?有重要过天下么?她冷笑了一声,慢慢的跟着他。
韶华就在山顶,如果这人当真能爬山山巅,抓得住韶华,她也不在乎那只毛团儿被他生吞入肚。
有时候宿命就是宿命,该死的时候,该消失的时候,即便是它不死在沈旃檀手里,也该会死在哪一位想要驻颜不老的人手中吧?苍天不会给谁留下转圜的余地。她索然无味的望着青山碧草,这世上人人都有指望,连一只小兽都会渴求从一个又一个天敌手里逃生,继续活下去,找一头母兽,生出另一只小兽……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永无指望。
她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她只是一块灵石的化形。
她不必进食,不知道饥饿寒苦,亦不可能生儿育女,除了身体中一点点微暖的人血让她温热,她与“人”相差何其之远。
即不同族,便无法亲近。
根本不会老。
永远不会死。
永远……也是一项冰冷的诅咒,这人世是如此寂寞,谁都忙忙碌碌,那些忙碌之中都没有她,她只能看着、看着……怀念着,直到连记忆也忘了,犹自没有终结的时候。
他们是众生,众生是如此令人羡慕。
沈旃檀背着绳索,走上几里路便休息一下,喝口水吃两口干粮,有时候居然升起火来,烤一烤他摘来的蘑菇。一路走得倒也风平浪静,陆孤光没有从沈旃檀身上看出什么心急火燎怨天尤人的心思,倒是奇怪。
走了五六日之久,沈旃檀终于到了忘夕峰下。
她抱走韶华,心知终是会有人来寻,故而特意到这绝峰之巅居住,此山陡峭异常,有许多地方是自山头往地下倾斜,从下往上攀爬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如她这般能身化幻影背生双翼,否则无法到达山顶。
倒是要看沈旃檀如何爬山。
她见他仰头凝视了山巅很久,慢慢用斧头砍了一些小树,再慢慢的将小树用藤蔓缚在一起,扎成一排。一开始她浑然没有认出他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见他将小树桩慢吞吞的插在地上,又慢慢的用撕开的树皮去捆绑——她蓦地一呆——他在搭房子。
他爬不上山,就在山下搭木屋,他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一直等候到韶华偶尔出现的时刻?这未免太不符合沈旃檀那狠毒激进的性子。
无论沈旃檀想要如何,她端详着那木屋——这木屋盖起来,总是分外眼熟,仍是那样边边角角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宛若要让人长住一般。
沈旃檀盖那木屋一盖就是三天,陆孤光在第二日上就没耐心看他手脚迟缓的盖房子,回了山顶,韶华果然还在山上等她,见她回来,欢叫一声扑了上去,抱住她的腿。她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头,两只兔子模样的耳朵软软的垂在“韶华”背上,灰色的绒毛柔软温暖得令人不想放手,这东西虽然是爱吃药材的害兽,却生得如此可爱。
听说你有数百岁之龄。
陆孤光默默地将它提了起来,拿到面前来看。
不如就暂且陪我先渡过这数百年,也许数百年后,你已修成了精怪,而我仍然在这里,和现在一模一样。
她在山上等着沈旃檀含恨而来,甚至闲来无事顺手布下了几个陷阱,奈何等了两月有余也不见他上山来。莫非此山天险,竟然连擅用心机的沈旃檀都当真爬不上来?她终是好奇的下山去看——下山后她吓了一跳——沈旃檀的木屋建得中规中矩,他甚至圈了个院子,在院里养了几只梅花鹿和山羊。
这是在做什么?
她观望了几天,沈旃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吸纳清露之精,晨岚之气,有闲暇就逗着那几只梅花鹿和山羊,浑然一副出世归隐的模样。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大彻大悟,偏是沈旃檀绝无可能,他恨她如此之深,对韶华渴求如此之切,追到忘夕峰下,绝无可能突然大彻大悟,在这里修仙归隐起来。
再观望了几天,她没有想通,只见沈旃檀日日在那坐息调气,大惑不解,只得离去。
又过两月有余,一日她从碧心村买了药材回来,猛的见到一人站在忘夕峰顶山石之旁,衣袂当风,姿态翩然。
那人回过头来,容貌已是如旧,陆孤光惊怒交集,一不知这人是怎么上山来的,二不知那头小兽韶华的死活,一时间竟然呆住。
只见那人眉心朱砂端然秀丽,对她微笑,那容貌宛若隔世,他知道她的疑惑,这人一向能掐会算,阴谋布局最是专长,只听他柔声道,“你道沈旃檀不会武功,爬不得山,但‘任怀苏’却是会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这里记得他的点滴,他的一切,虽然我没有任怀苏旷世绝伦的内力,临时练上一点,借以山鹿之力,上得峰顶倒也不难。”
她木然看着他,是她失算,她全然没有想过这人脑中记着“他”练过的所有武功,更没有想过他可以借梅花鹿和山羊攀援登山之力,跟着鹿群和羊群上山来,是她害死了韶华。
却见那人从怀里抓出那可怜的毛团儿,对她摇了一摇,微笑道,“这东西我先借走了,看清楚,我可没要了它的命。”他重新将毛发凌乱可怜兮兮的毛团塞入怀中,徐徐的道,“姑娘,你我之仇不共戴天,沈旃檀锱铢必报,今日我杀你不得,来年此日,请姑娘侯我。”
他居然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动手拼命,就这样客客气气施施然走了。
带走了未死的韶华,那是为防她先动手杀人,所以带走了个小小的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