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的假仁假义倒也认真,居然能有这样好的耐心?
但见沈旃檀那魂聚之术未成,他也没再重新画过,她日日看着他宛若好人一般过日子,看着他受旁人的喜爱尊敬,委实不敢相信,他竟能这样过日子。
那些欢声笑语、善意和亲近,居然是属于沈旃檀的,而不是属于她的。
她只能在人群之外徘徊,看着沈旃檀欢声笑语的生活,这莫非就是他所说的复仇么?
她等着他来杀她,心情居然有些急切起来。
这一日,凝碧山下了一场大雪,她才恍然知道已是冬季。沈旃檀一大早抱着韶华到山中去看雪,她见他登上忘夕峰的半坡,端坐在悬崖峭壁之上,凝望着以下山头皑皑白雪,许多山峰半山以下还是苍绿,层峦叠嶂,雪后天空清朗,充满了素净的气息。
他在想些什么?她化为影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他是在想如何将这触目所及的山川化为乌有,夷为平地,然后将那力量收归己有,用来杀她么?
她无声的笑了笑,如果真能做到,那也并无不可。
抬起头来,她凝望天空,天空如此湛蓝,不复见金龙的半点痕迹,而任怀苏呢?
自开鬼门之后,再没有听闻任怀苏的丝毫消息,仿佛他当真就这么从空中消失了一般。
她等了这许久,仍等不到一个归来的消息。
一声鸟鸣,一只鹭鸟自崖下冲天飞起,掠过两人面前,她见沈旃檀抬起手来,似乎想捉住那只鹭鸟,却终是放下手来。
她偷窥着他的眼眸,他在想些什么呢?
沈旃檀放下手来,盘膝端坐在悬崖上,手指微微一抚,姿态很是优雅。她醒悟他是想弹琴,但琴是奢侈之物,碧心村这等地方并无瑶琴可买,他临空拨了几下琴弦,又放下手来,仰起头远望天空。
她想到抚心院里那琴台,她曾听过的琴曲……那是谁弹的呢?她悠悠叹了口气,也仰起头看着天空,阳光穿过初雪和树木洒落在她身上,透过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斑驳得那样干净清冽——她知道,任怀苏是不会弹琴的。
傻和尚会弹琴么?
她不知道。
沈旃檀……是善琴的。
今年那日,你要如何杀我呢?她凝视着沈旃檀的背影,你这平静的生活、这端坐观雪的姿态,望得这么远的眼神——都是假的么?全都是假的么?
都是为了杀我么?
过得两日,沈旃檀背了个青竹背篓,又去茂宛城购买书籍。
陆孤光化影跟了他一段路,自觉有些无趣,便回山上去了。
沈旃檀青衫素净,走在青山之间,气色端然,远望去姿态如仙。他近来修炼内功,颇有小成,翻山越岭已不是问题,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出了凝碧山峦,踏上通向茂宛城的道路。
尚未进城,有一人已拦住他的道路。
来人华衣闪烁,衣上绣满水晶,阳光下璀璨耀目已极。
沈旃檀停下脚步,来人似笑非笑,“好久不见,好友别来无恙?”
沈旃檀平静回视,目光中无喜无怒,就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来人自是姬珥,姬珥拍了拍手中的卷轴,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怀苏、旃檀、好友……祸害世人滥杀无辜的枭雄,拯救众生牺牲自我的英雄……天下因你而蒙祸,众生因你而得苟延,而你——究竟是怀苏,或是旃檀,亦或者二者皆是,或是二者都不是?”
沈旃檀淡淡的道,“与你何干?”
姬珥微笑,“我不明白……你若是沈旃檀,为何从我朝珠书院里购走的书籍有一半以上是佛经?你若是沈旃檀,当朝圣上安然在座,你欲得天下,为何不动手?”
沈旃檀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之色,“我所欲为何,与你何干?”他微微一顿,又笑了笑,补了一句,“我欲为何,你能奈何?”
姬珥笑了,“你购走了大量佛经,又购走了众多奇门异术的残卷,以我所见,你不像是要毁灭当朝夺取皇权,倒像是一心一意与某人做对,一心一意研究灭灵之法。沈旃檀,你的心变了。”他笑吟吟的看着沈旃檀,“如今对你来说,消灭某人之灵远比得天下更重要,不是么?”
沈旃檀眼角再度稍稍扬起,“哦?”
“哦。”姬珥绕着他摇头晃脑的又踱了一个圈,“如果你心心念念只是想杀死一个异灵,我这里倒有一个秘法。”
沈旃檀也笑了,“拿来。”
姬珥赞道,“不愧曾是我之好友,如此坦白不惧我或许另有算计。”一边啰嗦,他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张金色符咒,“这是天下第一的那位道长亲手所画的灭灵咒,将此符咒烧成灰烬,洒落在那异灵身上,即可灭之。”他将那物小心翼翼的递给沈旃檀,不料沈旃檀五指抓过,一晃手用火折子点燃符咒,反手便洒在姬珥身上,姬珥一呆,沈旃檀已微笑问道,“哦?此符咒如此好用,为何你却不死?”
姬珥轻咳一声,泰然自若用衣袖拂去脸上的飞灰,“呃……或许是那天下第一画错了……”
沈旃檀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那倒是遗憾了。”他掉头而去,姬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影子,若有所思的笑着,过了一会儿,他噗嗤笑出声来,“居然不上当,唉……不如当年可爱、不如当年可爱。”
又过一会儿,姬珥回过身来,喃喃自语,“他如此笃定那符绝非灭灵之法,难道是他已从那些残卷之中得到了启发?但陆孤光之魂附着在血流霞之上,成为石灵,血流霞又能形变,没有固定的姿态,他要如何灭得了血流霞,进而灭了陆孤光之灵?”想了想,不得要领,他慢悠悠的往茂宛城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沈旃檀精研灭灵之术,根据他试探可知,此人虽非诚心诚意舍身救世之辈,但金龙之祸后,他欲得天下之心是淡了许多。
目前而言,杀陆孤光才是沈旃檀心中的第一要务。
姬珥微微一晒,恨……全心全意的恨……恨得心中再无他物,也是——一种寄托。他抬起头来,悠然望着蓝天,有人能望着你,眼中再无它物,虽然是恨……却又如何不令人羡慕呢?
沈旃檀在朝珠书院又买了不少书籍经卷,放入身后的青竹背篓,付清了银钱。转过身来,他没有即刻回去,倒是慢慢的出城,往碧扉寺方向走去。
他走过那段青翠的山坡,远远望着那金碧辉煌的庙宇,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此后花开花落,又是数个月过去,约定的那日,终于到来。
这日陆孤光很早就在等了,从昨夜山顶的白樱绽蕊的那刻开始,她就一直静静的坐在门前等候,山顶上去年挖掘的陷阱里已长上了杂草,她并未清理,杂草长出了陷阱,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看在眼里却有几分愉快。
从日出到日落,天色从漆黑到明朗再到漆黑一片,星光初起,她颇具耐心的等着,露水在草尖树梢凝聚,被日光照耀到消失,又在夜间重新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