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旃檀!”她抱着那染血的躯体,心口不知为何竟是疼痛难忍,他就这样死了吗?她尚未砍他一刀一剑,他欠她那么多,一样也没有还……
沈旃檀睁着眼睛,他一直睁着眼睛,任怀苏一枪杀他,他也并不惊讶,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浅笑。
“君临天下……又能如何?”他极轻极轻的道,像是自语,“不过一梦一障。”
她怔了一下,却见怀中人抬起眼睫,用一种熟悉的认真之色道,“孤光,我要死了。”
“啊……”她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他抬起手来,想去握她的手,只是一张五指,便看见满手鲜血,他便放了下去,语气放得柔软了,“‘他’……‘他’虽是个行尸走肉,但‘他’……他是真心实意把你当妻子的,‘他’不识爱欲,只当他如何对他自己,就如何对待你。他伤你杀你骗你,是因为他当你是……当你是……最亲的人。”他缓了口气,微笑起来,“亲得就像他的血肉一样……”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色苍白。
“他爱你的。”沈旃檀道,“因为他爱你,所以我……不得不也……”他惨白的脸色居然浮起红晕,“不得不爱。”他用他染满鲜血的手去握陆孤光的手,染得她也一手鲜红,只听他柔声道,“我爱你入骨,这世上只得你一人我愿同她赏雪饮酒,只得一人让我识遍百味,思念怨恨、嫉妒痛苦……而你……你可曾有……爱过我一丝一毫?”他柔声道,“不是爱任怀苏,是爱沈旃檀,有没有……一点点……我只要一点点……”
那诱哄的语气,因为重伤而虚弱,仿佛便是在卑微讨好了。陆孤光的脸色越发苍白,这人的所作所为一一自脑海掠过,谋害任怀苏、建立长生塔、创设裂地封神阵、登基为皇——这等人简直万死难辞其罪,如此示弱示好,定是另有所图,是他新的脱身之法吧?想到此处,她脸色乍变,面罩寒霜,“你滥杀无辜,罪恶滔天,单凭你一生作为,还想受人所爱?苍天让你一生孤寂,那是苍天有眼!”
沈旃檀脸上的神采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怔怔的看着陆孤光,仿佛很迷惑。陆孤光狠起心来,将他掷在地上,一剑拔出,便对他当胸刺下。
“夺”的一声,溅起的血花却不多。
毕竟沈旃檀身上的血已不多了。
“我来,只是来在你身上多加一剑,以免夜长梦多,妖物死而复生的。”她淡淡的道。
沈旃檀看着她,在陆孤光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微弱的道,“……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她手握剑柄,低声道,“可惜我永远不会去。”
他眨下眼睛,她看不出那眼中是否有凄苦,凄苦又有几重,总之那眼睛闭上,再也不睁开了。
陆孤光并非活人,而是活尸,沈旃檀亲手造就的活尸——活尸虽不如尸魅之威,却也是不死之物。
所谓九泉之约,不过沈旃檀一厢情愿。
“他死了。”她呆呆的看着那具尸体,沈旃檀当真死了,是她加上最后一剑,此时再无气息,她却觉得如此不真实,彷如一场幻梦。
任怀苏定睛看了那尸身许久,提起长枪,回身便去。
大仇已报,他走得却是潇洒。
沈旃檀死了。
当真死了。
她低头看着那血染满身的尸体,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闻君昔时事
陆孤光把沈旃檀的尸身带走,带回了如婆婆的小院,而后在尸体旁等了一日一夜,那人并没有复活。她疑惑不解,又等了半日,不见任何阴谋诡计,天地也不曾倾覆,茂宛城也不曾起火,她终于有几分相信——沈旃檀真的死了。
雪落时节,沈旃檀的尸体并未腐化,那秀如观音的脸颊依然如旧,连眉心一点朱砂都依旧鲜艳。她有几分相信沈旃檀已经死了,只是若要抛下他的尸体,就此回忘夕峰,似乎有所不妥,而若要将他埋了,她又觉得这人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实在连块墓地都不该得。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外夺夺两声轻响,有人敲门。
她皱眉一挥手,木门应手而开,如婆婆已死,这里又已荒废,且被任怀苏霸占如此多日,还有谁会找上门来?抬眼一看,进门的人全身光华灿烂,映在雪地上宛若四面八方都在映照那雪色一般,散发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光,正是姬珥。
她缓和了神色,这怪人倒不是敌人,“什么事?”她冷冷的看着姬珥。
姬珥进门便看见沈旃檀的尸身躺在床上,胸口伤势狰狞,不由得叹了口气,“事到最终,果然还是如此。”
陆孤光阴沉下脸,“和你有什么关系?”
姬珥哈哈一笑,在屋里踱了两步,“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我之好友,虽然之前不是这副皮囊,但世上知他之人莫过我,他死了我岂能不来?”他转过身来,朱唇微勾,“何况我不来,他岂非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陆孤光眼角往床上一瞟,冷笑道,“你是他知己?沈旃檀有朋友已是笑话,姬公子竟敢自称他之知己?但不知姬公子知他什么?知他一生害过多少人命,有过多大的野心吗?”
“陆姑娘,床上那人一生有过多大野心,你想必比我更清楚。”姬珥背对着陆孤光,“但要说他害死多少人命……罪恶滔天无可饶恕……也许有,但也未必。”
“什么意思?”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居然敢说沈旃檀“未必”罪恶滔天,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陆姑娘,你还记得怀苏和尚么?”姬珥缓缓的道,“你爱过……相许过的男人。”
陆孤光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激动,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向她提及“怀苏和尚”,“当然。”
“怀苏坚定、执着、大慈大悲、从来都有舍身饲虎的胸怀和魄力……”姬珥道,“他虽不太懂人情世故,不明男女之情,却是一个好人。”微微一顿,他柔声道,“温柔的好人。”
陆孤光声音都微颤了,“不用你来说他。”
“他”有多么好,不用旁人来说,我岂能不知?
“你不明白吗?那……并不是任怀苏,那是床上那人当年的模样。”姬珥叹息,“在他火烧无水宫之前、在他曾决意牺牲自我,拯救众生于灭世天灾之时,他就是那副模样。”
她打了个寒噤,不可想象,一个冲淡雅和不问世事,悲天悯人的苦行僧,竟能变为后来沈旃檀这样的恶魔,“那又如何?事到如今,再言当年,又能如何?他已变了,不是吗?”
姬珥过了一会没有回答,再过片刻,他又叹了口气,“不错,他是变了,沈旃檀心性坚忍,一往无前永不后悔,他年少之时能如何耐得住寂寞、如何精修得那些异术,日后他便有多大的能耐能倒行逆施,滥杀无辜……一个忍得下二十年寂寞的人,这世上的赞誉辱骂、仇恨爱欲又怎能左右得了他?他变了,但也未变,只是从前坚定不移的佛性,变作了坚定不移的屠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