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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罪(93)

“什么时候的事?快给我说说。”老何正是闲得发慌,乐得扯着路人聊天。

“也就前两天,我去了趟城里,正看到有罪僧在发善款,我也去领了两个钱。”路人笑嘻嘻的,“不过白骨堂的有罪僧真是古怪,不剃头发,眉心还有个红点,长得像女人一样。”

陆孤光猛然回头,老何眼前一花,她已一把抓住那路人,冷冷的问道,“那‘有罪僧’在什么地方?”

“啊?”路人被她骇得魂飞魄散,呛了口气,“咳……咳咳……什么……你是谁……”

“那捉鬼的和尚,眉心有个红点的和尚,在什么地方?”她一字一字的问。

“白……白骨堂啊……”

“白骨堂在哪里?”

路人诧异的看着她,“白骨堂就是白骨堂……那是监禁所有犯戒佛僧的地方,有道行的高僧犯了戒,就会被拘禁到白骨堂思过和苦行,包括做一些降妖除魔的善举。”

“在哪里?”她眼波流转,霎时间便从那冷冰冰的雪人变作活人一般。

“在戒山,在戒山……”路人被她五指掐得脸色发青,连忙道,“戒山,白骨堂。”

陆孤光松开手指,老何和那路人同时看见眼前的黑衣女子背后霍的一声张开一双羽翼般的双翅,双翼一阵,她凌空而起,往东飞去。

“仙……仙……仙仙姑……”老何目瞪口呆,“原来是个鸟精啊!”

陆孤光毫不在乎在人前露出双翼,她只想去瞧瞧那位眉心有一点红点的和尚,那有罪僧究竟是什么样子?

沈旃檀没有回来,她捍卫了那没有人住的空屋二十年,终是一把火将它烧成了灰,她终是明白他已经死了,却不知不觉仍是等着,因为无事可做。她离这人世这么近又这么远,她无法对谁笑对谁哭,只能一遍遍的想着……过去的恨……过去曾有人爱惜她……过去她也曾成过亲,也曾许过诺,也曾恨过人。

她等不到沈旃檀死而复生,他说他在九泉之下等她,所以就不肯死而复生了吗?她亲手杀了他,他问她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爱他?她就亲手杀了他——所以他伤心了,不愿复活了?有时候她会这样想,有时候她又很困惑……为什么总会以为沈旃檀能死而复生?分明……人杀了便是杀了,她杀过那么多人,从没有一个人死而复生。

但她总是会想到是他不肯……是他不肯的。

他是不是……在这百年里一直等着她去死?

他等着在九泉之下、地狱之中嘲笑她……等着看她承认其实她……也是有一点点爱他的……等着她承认他和“他”是一个人,“他”没有那么好,“他”看起来那么好是因为缺陷全在他这里了……

她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在杀了那人多年以后,她爱上了……那寂寞成狂的人。

戒山。

戒山之上,只有遍地黄沙,百年前此地是旻山倾塌而形成的荒原,之后有妖塔自地下而出,八十二年前有高人在此地施展异术,摄飞来峰一座,镇在妖塔之上,那飞来之峰高达数十丈,高峰上下徒有沙砾,寸草不生。又过三十六年,有高僧在此地建“白骨堂”,收戒一切罪僧,至今已有数十年之久了。

白骨堂现有有罪僧一百六十八人,都是修为不浅,误入歧途而有悔改之心的高僧,多数年纪已大。

戒山十分贫瘠,无法栽种蔬果,白骨堂里生活十分清苦,众僧一日只得一餐,平日打坐修行却是寻常寺院的三倍之多。白骨堂不设枷锁,不愿守戒当可还俗离去,但建成至今,还俗离去的有罪僧不过三人之数。

这是佛宗圣地,即使有罪,却最是肃然。

一个黑点自远处飘然而来,在戒山山脚落下,陆孤光收起双翼,自山脚下的石梯缓缓上山。

眉心生有红点的和尚……她有些恍惚,身上有朱砂痣之人多了,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

沈旃檀……不能死而复生。

他会转世么?

会么?

她不曾想过他会转世,寻常的死魂……不成妖成鬼,执念不深的死魂会转世,但沈旃檀的魂——怎能不成妖成鬼呢?

他怎么可能沦为一个普通的死魂,进而转世投胎,将他过往的一切全然抹去,重新过活?

但凡有一丝机会,他便要称尊称霸的……

他怎能甘心转世?

他说了要在九泉之下等她,他苦求有人爱他一点,他焉能不等?

她不知道自己来戒山寻觅的是什么,然而跃上山门,闯入佛堂,她看见有人在佛前静坐,垂发三千,眉心若血,他举目一眼,她便如已过了百年。

沈旃檀!

那静坐在佛像之前的人生得和沈旃檀一模一样,只是神色端然,看着她骤然闯入也不惊不怒,十分平静。

院内有扫地僧,园中有习武僧,人人见她闯入,却也人人只做不见一般,波澜不惊,从容一如平时。

白骨堂的众僧早已在晨钟暮鼓的修炼之中,成就了心如止水的空明之境。

“你……你……”她伸出手来,颤抖的去摸眼前这人的脸,“沈旃檀?”

那人神色虽静,眼神却是温和,并不似沈旃檀那般妖异善变,“贫僧苦渡。”

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脸颊,触手温热,这人并非鬼怪,也无妖气,只是个活人,她凝视着他,想从他身上看出一丝半点沈旃檀的痕迹,但却没有。

她从未好好看过沈旃檀,所以辨认不出这人到底是不是沈旃檀假扮的,她不记得那许多细节,只草草记得眉心一点朱砂。

“施主,本堂共有一百六十八人,施主若要寻人,贫僧此处有名册,可供施主观看。”那生得和沈旃檀一模一样,却法号“苦渡”的和尚语气平和,静如止水,“施主可要观看?”

她悚然一惊,“不,不必了。”定了定神,她放缓了语气,“擅闯白骨堂,是我唐突。苦渡……苦渡大师,可否问你俗家姓名?”

苦渡心平气和,也不见惊诧厌倦之色,缓缓的道,“贫僧自幼出家,俗家姓名早已忘却。”

“大师人在白骨堂,不知所犯何罪?”她又问,“大师犯戒之前,在何处寺院落脚?”

“杀戒。”苦渡平静回答,“阿弥陀佛,贫僧来自一千一百八十里外的逢梅寺。”

她怔怔的看着这人,这人生得和沈旃檀一模一样,颈骨均匀,有秀若观音的瓜子脸,有一点艳色的朱砂,但他却端正坦然,有一种熟悉的圣洁之气。

她骤然伸出手,呲的一声撕破苦渡的僧衣,苦渡似是微微吃了一惊,有举手相挡,但他怎及得上陆孤光活尸之身又加百年苦练的速度,胸口僧衣应手而破,他也不生气,只把手放了下来。

陆孤光呆呆的看着他胸口——他胸口一道鲜红的胎记,宛若剑痕。

此人——当真是沈旃檀的转世。

他转世为僧。

他枯守佛前。

他已把前世一切都洗尽,眼前此人,是全然新生的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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