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三日两夜,已坐尽了孤禅。
她却还没有回来。
苦渡眼帘微阖,低声念经。他不是沈旃檀,他是苦渡,陆孤光身为活尸,本是妖孽,毁坏佛堂将他掳来,肆意妄为,顽劣不堪,他为她所害,受困此处,不可为此妖孽乱了……
“……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所得……”
他念经的声音止住了。
苦渡睁开了眼睛,目中有光熠熠生辉。
抬头望外,窗外已是星月交辉。
她仍然没有回来!
她竟仍没有回来!
他的目中有物汹涌翻腾,该死的!她竟还没有回来!苦渡手握佛珠,一把把那珠子从颈上扯了下来,佛珠散落在地,叮咚有声。他面罩寒霜,目中冷芒闪烁,本以为沈旃檀之血和血流霞之力足以让她自保,却不料她竟也有受困的一日!是谁胆敢拦她去路?或者——是谁敢伤她毫发?
苍天啊苍天,自我初生,你便判我孤独之刑,上一世我本不服你,做尽毕生能为之事,罪恶满身,终无所得。生无所得,死又如何!我过了,我错了,我悔了——罪恶满身这一世我可以身赎之,多少苦我能渡!绝无虚言!但你——但你就该对她恩宠——因为我认了,我沈旃檀认了罪了,愿意赎了——那是万年千载绝不可能的事!我争不过,我认了我退了,而这竟换不回她一点平安?换不回她一点幸福么?
这荒山野岭,这寂静萧条,这旷无人烟——这算什么好日子?这算什么?
这就是个静得快死的——死寂得永远不会变化的牢!。
这是一个死牢!
他蓦地站了起来,僧袍一拂,四象阵应手而开——这苍天佛祖既不能给她平安喜乐,她是我的人,我沈旃檀的人——苍天佛祖既不能保她平安,勿怪我心魔入体,再认自己姓沈,名旃檀了!
他大步走到忘夕峰绝崖之畔,俯瞰黝黑夜空,以及黑夜之中的茫茫云海,那足下的人世如此熟悉。他轻笑一声,做苦渡苦,做沈旃檀,却是如此容易。
身后一只软绵绵的东西悄悄地跟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沈旃檀将它提了起来,塞入衣襟,轻功身法一展,笔直下山而去。。
他是苦渡,他曾是苦渡,他可以是苦渡,也可以是沈旃檀。。
若这一生都没有重逢,他真的可以做苦渡一世。。
甚至是……生生世世。
奈何她找到了他,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好。
罪可以不赎,这一世二十余年的人生可以不要,那些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在哪里?
陆孤光不知道她身在哪里。
她从数千丈的高空直坠下来,浑身火焰,身在半空就觉得全身剧痛,血流霞妖力受到促动,一阵血色光芒绕体而飞,将她身上沾染的离火之炎驱散。只是那血色光芒与火焰相触,虽然火焰被驱离陆孤光的身体,却也被火焰焚烧殆尽,待到火焰离开陆孤光的身体消散,血流霞的红光也已黯然消失。
她看见了火龙冲天而起,心中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重重的摔入了一片树木草甸之中。树枝断裂之声不绝于耳,她看到自己血液飞溅的样子,身躯严重的受损了,她摔入了一片密林之中。密林里藤蔓滋生,草木丰盛,她撞断了许多树枝和藤蔓,撞入了深深的泥地里。
刚刚跌落的时候,她只能意识到剧痛,眼前一片迷蒙,光彩缭绕,似乎有什么东西涣散了又聚拢,在不停地变幻。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能感觉到一切似乎恢复如常。
她轻微动了一下,慢慢从草甸上坐了起来,低头看时,四处血迹斑斑,可见方才摔下的时候,她的确身受重伤。但过了不知多久以后,她恢复如常,手臂光洁完整,衣裳褴褛,全身却见不到伤痕,只是看这地上草上满地的血迹,可见刚才伤势非常严重。
沈旃檀为她造就的这副身躯果然奇妙,如此重伤,竟然能恢复如初。她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在地,看来虽然身上的重伤已经痊愈,她的身体却依然受到重创,不要说展翅飞回去,她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呆呆的席地而坐。
仰起头来,她没有求救的念头,心念一片空白,这世上唯有她一人独活,即使遍体鳞伤,要向谁求助,向谁哭诉呢?
低头看着完整无缺的身躯,想起当年沈旃檀处心积虑的法阵,他曾说出口的、不曾说出口的都在她心中萦绕,那人是她亲手杀了的,想起来却唯有一片茫然。。
也许……其实那时候,他对她并不坏。
可惜,那个姓沈的骗子约了她九泉相见,她竟真信了,甚至曾懊悔过自己为何不死,他却负了约誓,忘了一切,转世重生。
这让她没了一点期待,甚至在从高空坠落的时候,不能期待自己就此死去。
生时,没有人等着相见。
死后,亦没有。
空中有法剑的光芒掠空而过,大约是丹霞正在施术找她,诛邪失败,她颓废懒散,不想理他,只想呆呆的坐在这里,一直坐到火龙灭世,将她一起焚毁。
不知坐了多久,她从来耐得住寂寞,忘夕峰上百年的寂寞她都过得去,何况这区区丛林。
时间流逝,一种奇异的饥渴的感觉慢慢的涌了上来,她觉得饿,感觉到渴,咽喉在灼烧,急需吞入或者饮用一些什么……百年都不曾有过的饥饿感漫了上来,难以忍受。陆孤光伸出手臂,洁白的手臂在发黑发暗,泛出死气,她按住自己的喉咙,第一次感觉到惊恐——这是怎么了?看这满地的血……难道是因为身体失血太多,而迫不得已生出了渴血的念头么?
她踉跄的站了起来,往有水源的地方蹒跚走去,她不要……不要沦落为生食血肉的活尸……与其变成那样,不如死!
在挣扎着痛苦前进的时候,她流出眼泪,这么饿、这么渴……这样的煎熬……她没有一刻像这个时候这样深刻的明白过——沈旃檀是温柔的——至少,他费尽心思所给她的,不是一个茹毛饮血的肉体,他知道那样的肉体她忍受不了,会活不下去。
沈旃檀是温柔的……
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是温柔的。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可是……她已经将他杀死那么久了!那么久了……
火龙腾空,万顷山林化为火海。沈旃檀拖着这一世残病的身躯出了凝碧山脉,远远地便能看见天边冲天的火光,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但凡肉眼能见者,无不魂飞魄散,胆寒战栗。
火龙?沈旃檀颇为讶异,挥指画出移形法阵,他闪身入阵,消失于法阵之中。
火海深处,一道金色光芒闪过,沈旃檀出现在火海之中。只见四处兽鸟奔逃,哀嚎之声不绝于耳,他当即结了一个辟火阵,可惜只救得了寥寥几只鸟兽,更多的仍旧惨死烈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