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913(出书版)(27)+番外
齐云山“哧”地一笑:“常听人说叶大人升官发财两条路,一是舔洋人脓疮,二是喝老婆洗脚水。这话果然不错,叶大人何必将自己的草包肚子晾在大堂上,世人皆知,聂政自毁面目为的不是怕暴露严仲子而是怕连累姐姐。我与聂政一样,知道仇人无德,势必迁怒无辜,因此才自毁面目。山东往事到底是不是我的杜撰,当年的事官府都有档案记录,等到查明档案一切自然大白于天下。如果叶大人想要靠我来达成什么其他龌龊目的,恐怕您只能失望了。”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如此刚硬,叶际洲无奈地望向臬台周大人,周大人点点头:“今天也只好审到这里了,这人刺杀朝廷大员证据确凿,死罪难免。至于有没有什么内情,恐怕要先派人去山东调查一下陈年卷宗,看看此人所说是否属实了。”
齐云山被带下堂。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望。
一个月后案件再审,从山东查阅的卷宗信息看,齐云山所说陈年旧案确有其事,就发生在叶际洲做知县的任期内。齐云山依旧咬定自己刺杀叶际洲只为报仇并非受谁指使,案子只好结案。
齐云山依旧被关押在巡抚衙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对于这个结果,最满意的当然莫过于傅荣,他高兴的不只是保全了自身,更是叶际洲计未得逞。而顾灵毓呢……傅兰君猜不透顾灵毓的情绪。
他应该是很悲伤的,但他表面上平静如水,每天在家和军营之间来回,与平常并无两样。他甚至从没有去大牢里看过齐云山,这让傅兰君觉得费解。
去牢里看齐云山的,只有一个焦姣。
大雨天,她从省城探监回来,整个人淋得落汤鸡般,嘴唇青紫脸色惨白。她径自推开顾灵毓和傅兰君卧室的门走进来,雨水立刻从她身上淌下来浸湿了地毯。
傅兰君一眼就看见她原本套在手上的玉镯子不见了,从她进顾家以来就戴着那镯子,想必是从她娘那里继承来的,如今不见了,毫无疑问,肯定是为了托关系进去探监。牢里的狱卒们都是年久生了锈的钥匙,不给够油水是不肯开门的。
焦姣朝顾灵毓走过来,她开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顾灵毓却也不像是在看他:“少爷,齐云山说,您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不怨您。他说,叶巡抚拼了命地想让他翻供,承认刺杀是受你们翁婿指使,大刑伺候,威逼利诱都用尽了,但他咬着牙没答应。他还说,姓叶的人非善类,以后免不了再兴风浪,他保护不了您了,让您和亲家老爷小心提防。”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又转过身来,一脸的恍惚:“对了,我要走了,多谢少爷少奶奶这一年的收留,无以为报,我给你们叩头。”
她僵直地跪下来磕了个头,傅兰君蓦地想起最后一次见齐云山时,齐云山也对自己磕了头。
顾灵毓喊住了焦姣:“你要去哪儿?”
焦姣轻轻一笑:“去北京,去告御状。齐云山他判的是秋后斩,离行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大清以孝治天下,齐云山他为父报仇,就算犯了国法也情有可原,我要去北京,去找皇上,去找老佛爷……”
她看上去已经有些神经错乱,傅兰君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顾灵毓打断她的话:“焦姣,你把告御状看得太过简单……”
焦姣声嘶力竭地叫喊:“杨乃武都能翻案为什么齐云山不行?顾灵毓你自己能狠下心来看着兄弟死,我没有你心狠,我做不到!”
顾灵毓脸色一灰,半晌,他说:“且不说杨乃武案确有内情而云山大哥刺杀叶际洲证据确凿,杨乃武案背后牵扯的势力纠葛朝堂斗争又岂是这个案子能比的?”
焦姣惨淡一笑:“我不管,要我眼巴巴地等着看心上人死,我做不到。”
她转身走进雨幕里,顾灵毓冲着焦姣的背影喊:“他并不爱你,你心知肚明,何苦为他枉送性命?”
焦姣回过头,她凝视着顾灵毓,表情教人猜不透,过了很久很久,她轻轻一笑:“人间情事,逃不过‘何苦’二字,我何苦,他又何苦?”
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倾盆大雨里。
那日雨天焦姣离开后,再也没有出现在顾家。傅兰君叫来与焦姣平日交好的丫鬟问,得知焦姣已经跟婆婆辞了在顾家的工,带着不多的行李离开了顾家。
她真的去了北京。
傅兰君把这事同顾灵毓说起,顾灵毓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作表示。
他依旧没有去巡抚衙门大牢里看齐云山。过去他的生活是早晨去军营当班黄昏去学校接人晚上回家里安寝,傅兰君怀孕后暂时停了在学校的教务工作回家休养,于是顾灵毓的生活变成了军营和家中两点一线。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他的副官由齐云山变成了当初在杭州救下的杨书生——杨书生不久前结束了在陆军小学堂的学习,回到了宁安。
但傅兰君知道,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自从齐云山被判秋后处斩以来,她常常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冷的。
这天晚上醒过来,身边又没有人,傅兰君摸索着起床,披上外套走出房间,台阶上也没有人。
她找了半天,找到书房前发现灯还是亮着的,一个人影投射在纸窗上,书房里的人应当是捉着笔在写些什么,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悄悄撤回了卧房。
齐云山事件后,傅荣和顾灵毓之间的来往倒是变得更加频繁起来。傅荣常常出入顾家,或差人请顾灵毓去傅家,这老头子或许是被叶际洲激起了好胜心,满心地要和女婿结成翁婿联盟,对抗这位老对头的攻势。
这天快黄昏的时候,他又来了顾家,手里捏着张报纸,一脸严肃:“阿秀,《针石日报》的主编翼轸是你的朋友吧?”
顾灵毓点点头:“是我在南洋公学的同学,我们的关系还算过得去。”
傅荣将报纸递给他:“这是明日要出刊的《针石日报》,你自己看看。”
顾灵毓接过报纸粗略一翻,眉头微蹙:“爹您觉得有什么不妥?”
傅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妥大了!这报纸文章里又是鼓吹立宪变法又是同情马笃山的乱党,处处戳中朝廷。年初朝廷颁布《大清报律》,为的就是控制舆论,我听说这个翼轸几年前是经历过《苏报》那件事的,怎的这么不记教训?幸亏我发现得早,否则《针石日报》就是下一个《苏报》。你最好劝告你那朋友谨言慎行莫谈国事,若他实在不听,你也就离他远些吧。时局这么乱,你有通天的仕途,也经不起齐云山翼轸他们几个瞎折腾!”
顾灵毓只得说是。
傅荣走后,傅兰君拿起那张报纸看了一眼,被圈出的地方是她不太懂也不太感兴趣的政治,往常她只觉得看了脑袋疼,今天却突然好奇起来,她问顾灵毓:“你对翼轸说的这些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