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913(出书版)(64)+番外
堂屋的门被推开,正中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相框,傅兰君的心跳突然一滞。
那最中间的一张照片是谁?那年轻稚气的、长眉秀眼的人是谁?
女孩子见傅兰君死盯着相框,忙把相框摘下来,取出里面的照片给她看:“您认识这个人吗?这就是这座房子在等的人。”
傅兰君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南薇代替她问:“请问,小姐贵姓?”
女孩子回答她:“我姓齐。”
她姓齐。
她是齐云山的后人,她竟是齐云山的后人!
齐云山并没有死在大牢里,当年傅荣急着除掉齐云山这个把柄,反倒给了顾灵毓可乘之机,他与狱卒又做了一笔私下的交易,当时呈报臬司的根本不是齐云山的尸体,不过是将一具身材相似的死尸毁容做伤罢了。巡抚不在,衙门怕担责任,就将此事草草揭过,竟未露马脚。后来叶际洲用此事整倒傅荣,叶际洲并未联想到齐云山是假齐云山,狱卒也就乐得隐瞒,并未将此事呈报。
齐云山就这样被顾灵毓隐秘地救了出来,他离开了宁安,去了云贵一带。他当过响马,后来被当地军阀招安成为了革命军的一份子,护国军打贵州的时候,他还曾经和顾灵毓相见过……
后来,革命胜利,他回到宁安,建了这一处小院,嘱咐他的后代们,让这小院矗立一百年,等他的阿秀回家来。
因为很久之前,阿秀跟他说过:“我想有一处临水小院,和兰君住在里面,晚上听雨声,明朝看杏花,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
作为土生土长的宁安人,茹清江来过无数次凤鸣山,还和小伙伴们一起,抠过山上别院里的彩色玻璃。但是眼前的别院和他记忆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别院像是不久前刚刚翻修过,今天邀请他来的是别院的新主人,那个印度华侨南小姐和她的外祖母,她们已经在宁安待了大半年,南小姐每几天跑一次政府,只为磨他们修改对顾灵毓的记载。
他推开门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梅花,像是扦插不多久,顶多大半年的样子。枝干秃秃,殊不美观,那位傅老夫人正在梅花旁发呆,她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金黄色的毯子,秃枝老妪,令人无限悲辛。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南小姐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茹先生请进。”
他走进书房,拘谨地坐下,南小姐在他对面坐下,轻轻开口:“今天请您来,是想给您讲一个故事,故事要从1904年的印度斋普尔讲起……”
1904年的印度斋普尔,十七岁的贵族小姐傅兰君遇到了她未来的丈夫,时年二十岁英俊潇洒的军校毕业生顾灵毓……
故事讲完的时候,暮色将要降临,天边云霞正奋力绽放出最后的光辉。
茹清江站起身来同南小姐告别,走到门口,他转过身来:“南小姐,我没有权力在史书上记载没有明确根据的东西,但我可以选择,不记载这个人。”
他推开书房门走出去,长舒一口气。
傅兰君还在发愣,茹清江快步走过去向她问好:“老夫人,您在看什么?”
傅兰君出神地望着天边的云霞,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的清晰,她说:“你说,今天会下雨吗?”
茹清江静静退出小院,掩上柴扉。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全文完)
番外 旧梦须记
顾灵毓的黄埔往事
一、
时隔半个世纪,宋慈恩再次回到黄埔。
复建的黄埔巍峨庄严一如半个世纪前模样,来拜谒他的子女们却都已鬓发苍苍。宋慈恩1927年离开黄埔,此后六十七年与黄埔再无交集。她清楚地记得,离开黄埔那年,第六期的学生们正风华茂茂好年龄。黄粱一梦七十年,泰半同学命丧疆场,那些侥幸活过战乱年代的人们,怕也多数早已老病而终。
放眼望去,满座白发胜雪。
可是她却连一个故人也没有。
没有顾凌寒,也没有梅青崖。
老去的宋慈恩坐在树下听老歌声:莘莘学子,亲爱精诚,三民主义,是我革命先声。革命英雄,国民先锋,再接再厉,继续先烈成功。同学同道,乐遵教导,始终生死,勿忘近日该校。以血洒花,以笑作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
碎金色的阳光从枝叶的罅隙间漏下,绿绿树荫正浓,春光好啊,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向梅青崖告白,就是在这样一个春天。
1926年三月,早春初到,黄埔礼堂里的气氛却热烈如盛夏,第六期新生的首场话剧演出正到高潮。
宋慈恩坐在人群里支棱着下巴看话剧。这出话剧由第六期生顾凌寒自编自导自演,今早他还特地跑来政治部找宋慈恩,要她一定去捧场。他一口一个宋姐姐叫的甜腻,宋慈恩不好拒绝,但她好好奇:“才开学几天,你哪来的功夫就写出个剧本?”
顾凌寒翘着鼻子一脸得意:“考进来之前我就把本子写好啦,我可是慕血花剧社和联合会的名才来的黄埔!”
此时此刻,这十六七的少年郎正在台上铿锵有力念台词,他这剧本写的是长工如何反抗地主走上革命道路,他演的是小长工,这幕戏讲的是地主如何压迫剥削小长工。
宋慈恩看得兴味索然,顾凌寒从小在国外长大,为考军校刚刚回国,对于国内的看法未免浮于表面。年轻的学生们却看的兴致勃勃,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就在宋慈恩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间,一个身影箭步一蹿上了台,一把推翻顾凌寒:“你胡说八道污蔑有产阶级,你们联合会别的不会,舆论造势煽动人心倒是擅长的很!”
1926年初的这场混战就此拉开,“联合会”三个字一下子把黄埔的学生们划分成了两个阵营,越来越多青年军人联合会和孙文主义学会的会员们蹿上台加入到这场混战中,混战很快从骂战变成了推搡和互殴。
在场的老师只有宋慈恩一个,尽管她只是政治部的文书,她急急忙忙地跑上台去拉架,却不知被谁搡了一把,脚下踩空实实地朝台下摔了过去。
她落在了一个温暖清瘦的怀抱中,清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多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每天都要在她的肺腑中来回窜动,宋慈恩的脸腾地红似台上的幕布。
那人小心翼翼放开她,旋即朝天举起右臂,砰的一声巨响,台上的骚乱终于平息下来。
扭成一团的学生们回头望去,射击课教官梅青崖正一脸肃然地望着他们,一双眼睛金寒水冷。少年们的一腔意气顿时化为了乌有。
见形势已被稳住,梅青崖一言不发,意味深长地扫视一圈台上,转身离开。
宋慈恩愣了一愣,拔腿追了出去。
她在树下追上梅青崖,梅青崖回头看她,眼角眉梢有一丝出于礼貌的微笑:“找我有事?”
宋慈恩心里有小人儿在敲鼓,教她声音都带着共振的颤抖:“刚才的事情,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