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只有我,因此天寰的声音认真得令人紧张。我走出灵堂,不愿打扰他与他母亲的交流。却见贵妇中间,杨夫人横着柳眉,对罗夫人白眼。几年过去,她这样的绝代佳人也越发见老。脂粉调抹得再匀,总不见透彻的肌肤了,就像戴着一个永恒禁锢她自己的面具。
“知道我有病,今天午间又必须在鬼地方休息,却不让我的侍女煎药,你何等居心?”
罗夫人脸上的白麻子微动,正色道:“今日在观内用午膳。按规矩,所有人的膳食饮药都要由妾身负责过目,宦者验毒。夫人的侍女不能出入厨房,只要将医生开的药方和药包交给妾身,妾和宫女们替夫人煎好,再送夫人不迟。”
杨夫人怏怏不乐,但对于以严毅著称的罗夫人无可奈何。我低声道:“两位夫人不要争了,此为列位先皇后神主安息的地方……”我故意回头,“皇上还在内祈愿呢。”
杨夫人似乎有点儿怕天寰,她不正眼瞧我,只瞟我一眼,便向厢房去了。
我折返去找天寰。他正躬身于殿堂后面,将一捧鲜花放在一张旧榻上。他神色专注,因我进来,他才点头说:“这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榻。”他眸中水雾蒙,低声唤,“母后,光华来看您了。”
我连忙跪下,对皇后遗物磕了三个头,随着天寰说:“给母后请安。”
天寰相当满意。他指了指香龛里宝石镶嵌的一张肖像,“这就是母后圣容。父皇画满千张仕女,却没有给她画过……这是我少年时给她画的。”
我凑近瞧,心中一阵惊叹。文烈皇后是安静的、祥和的、清秀的美,宛若书圣漫步竹林后写下的一首诗歌。她浅浅微笑,一对梨涡使人心折,与天寰几多相似。
我道:“母后真美,令人自惭形秽。”
天寰道:“你也很美。母后与你,是我认识的最美的女人。”
我仰头注视他。秋香院宇,枫叶红透。
因为皇帝等要在西岳庙举行一系列仪式,傍晚才能来接我下山。我同众人用了午膳,便想睡一个时辰养足力气。可不一会儿,公主元婴樱在门口张望,领着小女孩一名。圆荷瞧我,讨我示意。我笑了,招呼她说:“公主请进来。”那女孩就是她的长女宝,虽不到七岁,但举止天然,有美姿淑态。
“杜宝给皇后请安。”宝笑盈盈地说,还拉了拉她母亲的手。
她母亲依旧痴痴呆呆,瞧着我的脸,“杜妹妹,她和五哥哥,是玩偶屋里的一对儿。”
宝歪着头,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应了声,问我:“皇后,能给我娘赐个座位吗?”
我和颜悦色道:“当然,快扶你娘坐下,你也坐。”
宝双鬟摆动,低头道:“我不敢坐。皇后和娘是长辈,我愿意站着伺候。”
我心里一动,上次见这小姑娘是两个月前,她现在越发显出大家闺秀的气派,容貌周正,神情又好,难怪太一喜欢宝姐姐。我拉着她的小手端详,“你在家喜欢什么?”
“回皇后,我喜欢书,也跟父亲练字。不过我写不好。父亲上朝去,我就陪着娘。”
我笑了笑,问:“想吃什么?”
宝摇头。北海长公主眼珠子一转,忽然说:“我要吃鱼。”
我莫名其妙,但知道公主经常如此。正在此时,西边厢房内传出一阵惨叫:“来人哪,不好啦,不好啦。”
我立刻起身,快步向声音来处走去。好多女人跟在我背后,惊慌失措。
我不动声色,沉声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罗夫人也赶到了。
我们走进屋子。榻上的杨夫人奄奄一息,她大声喘气,面色发绿。我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怎么了?”她脸色发绿……我脑子飞转,难道是中毒之象?现在去西岳庙叫天寰,肯定来不及,我道,“都走开!”
我回忆当年上官先生教我解毒的法子,倒抱着杨夫人,让她头朝下,拔了簪子刺她的脊椎骨。她的身子在我怀里抽搐,几声干呕。我骂道:“都愣着做什么?谁随身带着清毒丸?圆荷……”圆荷撒腿就跑。
我握着杨夫人瑟缩的手,轻声道:“夫人别怕,很快就能过去。坚持下。”
她可不能死。她若死得不明不白,就会坏了天寰兄弟之情。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又猛力刺她。杨夫人眼白一翻,呕吐出来,腥臭不可闻。圆荷送来了药。我大声道:“拿水来。”
罗夫人已恢复镇静,帮着我灌药。杨夫人浑身抽搐,好久才平静下来,脉象平稳许多。我道:“圆荷出庙,叫上侍卫去西岳庙,别惊动众人,只和万岁身边的百年知会一声。”
杨夫人躺下,呻吟不断。我用帕替她抹了嘴,让几位命妇照顾好她。北海公主吓得傻乎乎的,宝不断地安慰母亲。我把杨夫人的婢女、罗夫人和负责煎药的宫女都喊来询问。药方都是常用的中药,懂药的宫女核对过,又由罗夫人验毒后送给她的。每件事,都是好几个人亲眼目睹。她怎么会服药后突然中毒,几乎毙命呢?
我想了想,问婢女:“杨夫人早上吃了什么?”
“就吃了一碗汤,一块糕。因为夫人胃口小,剩下的都赏给我们丫头吃了。”
我沉思,对她们吩咐:“祭祀之日,不能不吉。此事不得张扬出去,过后我还要盘问。”
杨夫人中毒,就这样被我遮盖了,对外只说夫人心疼病又发。当年我去西北,她为了搞鬼少量服毒,朝野便都知道这是她的旧疾。这次,她却不像故技重演,当时只要我缺乏一点点冷静,她必定丧命。到底是谁,用了什么手段,要害先帝的宠妃,三位亲王的生母呢?”
我忽然走到元婴樱面前,问她:“想吃什么鱼?”她愣愣的,无法回答。宝摇头。
回到了长安宫中,天寰命令将发心病的杨夫人送入掖庭调养,谢绝诸王探视。他自己去给杨夫人诊脉,而后才到太极宫。太一和迦叶正逗着谢如雅的猫咪玩。
我们回避开孩子,天寰倦怠道:“多亏你临危应变。她是中了剧毒,但我看了药方,闻了药包,并没有什么不对。罗夫人和那几个掌药的宫婢都是旧人,与杨夫人没什么利害,犯不着合谋毒她。她真要死了,倒是你逃不了干系,外头传说你和她不和。”
“我没必要与她不和,我是不喜欢她。她用毒蛇欢迎初到北国的我,但那是许久以前了。”我说,并将今日的一切尽量细致地描述了一遍。
天寰皱眉。忽然,猫咪哧溜钻进了帘幕,迦叶追进来道:“别去,那里没有好鱼吃。”
天寰笑着叫住孩子:“迦叶,什么好鱼?”
迦叶答:“就是好吃的鱼。六爹爹喜欢养猫,都给猫吃上好的鱼。那天我去王府看他和祖母,猫就蹭六爹爹和祖母的衣裳,因为有鱼香味。”他追着猫儿又出去了。
我和天寰面面相觑。天寰再看了一遍药方,一拍腿,“原来如此!光华,你看这里不是写着姜芥一味吗?当初元石先生、子翼先生在一起议论奇毒,都说吃了黄颡鱼后再吃姜芥者,会立刻死。如果杨夫人隔了几个时辰吃姜芥,毒性就降低。不过你若不救她,在那个女人云集的庙里面,她还是会死。”天寰的面容变得铁青,“这样,某人就可以借机挑拨我和五弟的关系,为自己谋利。而且北朝南伐之前,在神庙里发生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对我和你都是大打击。天下人也会就此怀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