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京,不可怜。她要可怜她,不如可怜自己。
他既然能治小松鼠伤,这点风寒,算得了什么呢?她细细琢磨起来,把采珠司里认识的那些人,同燕子京对照一遍。觉得在各种大类人里,他属于死要逞强那种。可老天爷就爱和人做对。人越要面子,往往里子都没了……她不是存心诅咒,只把燕某算成世间百态之一罢了。
黑夜时,他们出昆仑山。重新走上官道,大家都舒展了眉头。
先期抵达的几个体面仆人,并着尉迟家护卫前来迎接。
燕子京吩咐卷上车帘,端午照做。
燕子京眼带红丝,像糊出来的灯人。
那几人请安又请示。燕子京坐正,一一作答。
“爷,一切都安顿好了。小的们遵您嘱咐,巡视过方圆十里,尽皆平安。”
“好。五天之内,必须到叶儿羌。”
“爷,五天?”
“是五天。”燕子京道:“今夜派人值夜,警备四方。”
“爷,您觉着……?方才小的们过来,听说路遇几个散匪……”
“不!有备而无患。”
端午瞥见,燕子京用绸巾擦着手心。那眼半闭,没了昔日装神弄鬼神气,更像是疲惫睁不开。
驿站孤零零设在旷野之中,伴着几盏招魂般绿色灯笼。它虽离官道不远,但前几年察合台汗国与中原对抗,这两年昆山匪帮大为猖獗,客商早已寥寥。
燕子京带一大群人入住,让年久失修楼阁,更显出不堪一击。
先到人,准备好酒肉,等待主人。但燕子京冷瞧了眼,便命驿站头儿领着他去上房。
端午用包袱卷着空匣,垂着眼。她影子被燕子京影子压着,像根可怜巴巴墙头草。
其实,她正留意着燕子京裘衣底下那双靴。
他脚都在打战……再下去怕站不住了……
好笑。此刻,弱的不再是她,而是他!
端午蓦然抬眼,一对眸子,好比火中煅烧的乌金。
燕子京顾不上其他人,其他事,扭头扶梯而上。
他离开,大伙反倒放松。男人们碰碗对酒,猜拳的猜拳,谈山海经的扯山海经。
那四个女奴,闭在房内进食。
既然没人管,端午弄碗热酒,抓了羊肉吃着。她觉得今晚怎么吃都不嫌多。
身旁两个男人,敞开胸膛散汗臭,罗唣没完。
“土匪头子眼睛那蓝啊……蓝得没天理,出人命!他要是个姑娘,老子真想投到匪帮去算啦。不过,那小子使刀太厉害……杀人不见血啊。啪啪……咱们燕子爷剑就没了!”
“啊……怪不得爷今晚没精打采,原来是——燕子铩羽了,呵呵……”
“嘘,轻点轻点。”那人盯着端五,歪着胡子:“端午也在。蓝眼的,好像还送给你什么了吧?是不是海誓山盟,约你去当压寨夫人啊?”
端午把酒喝干,咧嘴笑道:“你说对了!要活命,以后多说几句好听的。我一定叫我男人绕了你这条老光棍!”她收了笑,目露凶光,把碗重重反扣在桌。
她正想去找女奴们过上一宿。驿站头儿拦住她:“端午?燕爷命你住在他隔壁。”
端午不好推辞,到了指定屋。屋子没门,有半截帘子。
屋里一股羊骚味儿,墙角铺盖破破烂烂,比采珠司棚屋都简陋。
端午想:人家往高处走,我是越活越对付。
难道隔壁燕子京,在这种屋里也能睡着?
她懒得废话,在铺盖上垫那张包袱皮,像条菜青虫似蜷缩在内。
燕子京没什么动静。端午转身,发现那木板壁上,几只蚂蚁爬进爬出。
她随着蚂蚁,找到了条墙壁缝隙。她出于好奇,一口吹灭了灯,偷看那边。
燕子京屋,比她的要干净多了。他盖着那重裘皮,背对着她,身子微动,竟像在隐隐发抖。
端午心想:南海常有人得“打摆子”的病,发烧打战,倒是和他差不多。燕子京在和田还好好的,怎么走遭昆仑山道就病了?也许是他“兰姐姐”阴魂不散,看他夜抛红兰,情深意重,来缠住他了吧?他还妄想五天到叶儿羌?说不定鬼府名册都排到了。
她想到这,挠挠背后。伤早已好,但皮里还不时会痒。
她没心没肺一笑。也不算是幸灾乐祸,只为了早入梦乡。
她摸索袖间,摊开手,借助孔光,那几朵干枯了的小白花,映入眼帘。
想不到这不起眼的小白花……干枯之后透出沁人奇香。
屋子里的膻味,正好靠此解去。她把花托在手心,以掌为枕,侧身睡去。
她初时迷迷糊糊,还听得男人们群鸦乱噪。
后来睡熟了,却觉得那香越来越浓,染出一个美丽的梦境。
她又见到海市蜃楼。雪山间山杏盛开,骑马少年回眸一笑,眼蓝如记忆中的珍珠海。
那片海,忽被山间乌云搅动。顷刻之间,成了一片血海。
她听到八娘子用不寻常的声音在海深处焦急唤她:“端午……端午……?”
那些在她童年被淹没的奴隶小伙伴从血海里浮了出来,一齐呜咽:“端午……端午……”
她猛坐起来。口干舌燥,想要点灯。
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只充满着一种淡黄色烟雾。
她呼吸,烟雾之香气,让她眩晕。她警醒之下,连忙嗅白花的清香,这才好转。
冥冥之中,她听到一些脚步。脚步声不是那么重,但也不像是存心放轻。
巡夜?在屋里要这样?黄雾令人昏迷。啊呀,又是匪帮来了?
她将白花含入口中,在地上做壁虎爬。临睡前屋内的样子,帘子是半截的……
她出了门,继续前爬。直到碰壁,才抱起膝盖,躲在楼梯一角。
她那双眼睛,因恐惧而睁得鬼大。
雾气逐渐稀薄。楼下不止一个人。
他们泉蒙着面,手拿明晃晃钢刀,每遇到一个人,几把刀就同时戳下。
端午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众人被迷晕?但她是清醒的。她抚摸胸口的护身符,心念:爹娘,保佑保佑我吧,保佑保佑我吧……她身子颤抖,和田玉在指尖,透着凉意。
那脚步,一声声近了。楼上,好像只有她和燕子京。
她战战兢兢,不觉把口中白花吞了下去。舌尖一阵麻,她还未明白,就迷醉过去。
第二日,她在晨光中醒来,“嘤咛”苦吟。她想起,做了个噩梦。
她昏昏沉沉起来,摸着头下楼,向光线明亮处走。
脚被什么一绊。她耳中轰鸣,定睛一看。是具女尸。
那女孩长发委地,喉管被劈断。她曾是端午的同伴。
端午捂住嘴。此时,她才意识到浓郁血腥。满楼之下,全是狰狞死尸。
端午凭借记忆,一个个看过去。她觉得她现已疯了,所以还能动手翻尸。
除了她,燕子京所有仆役,那四个女奴,尉迟送来四个护卫,甚至驿站之人,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