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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的坡(2)

作者: 池 莉 阅读记录

又过了约莫十来分钟,40M双层大巴来了。细心的师姐林淑芬推荐陈肯上二楼。坐在二楼可以看到更好的街景。他们马上就会进入半山区,半山就是香港人所说的富人区来的。他们的学校港大,地理位置相当优越,正好坐落在半山。在他们研究生宿舍楼后面就有一条上山的路,登山很好,五十分钟就可以登到山顶来的。

还是乖乖点头吧。不过陈肯绝对没有兴趣和力气上二楼了。他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拉杆箱。好在师姐林淑芬立刻比他点头更快。她是那种好愿意无条件理解他人的模样。不管她的推荐付出了多少热情,她也却半点不勉强陈肯。

不知道是因为40M双层大巴在半山行使的曲折迂回,还是饥饿过度,陈肯的眼睛开始晕晕地发绿,紧贴车窗的街景除了使陈肯更晕,丝毫吸引不了他。聚餐茶叙到底在哪里啊?到底在哪里!

最后,实在饿不过来的陈肯,开始有种种大胆想法。比如: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他一定要买,他要在最初就谢绝师姐林淑芬接站,他要生猛豪爽不管三七二十一出了金钟站就直接打的奔港大,到了港大直奔餐厅饱吃一顿。

后悔药的说法也是来自陈肯的家长。陈肯以前只当耳边风,那时候他觉得家长好无聊好无聊,此时此刻他认为家长的确还是有家长的道理,家长就是比孩子吃的盐多,就是比较知道世事咸淡。

忽然,师姐林淑芬说:"落车!"

陈肯太激动了,一阵耳鸣,"什么?"

"噢,索瑞索瑞,抱歉我又说粤语来的!是下车。下车。再停车我们就可以下车了。"

"到学校了?"

"不,还没有。这一站是般含道,下车,我们吃饭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陈肯发自内心地说:"谢谢!谢谢!"

陈肯视线清晰起来,他看到车窗外面的教堂围墙上挂着横幅,上面巨大中文写着:饥饿困顿的人到我这里歇息。尽管陈肯从来没有接触过基督教,但是此时此刻陈肯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了强烈的宗教认同感,因他真的是饥饿困顿了,真的需要歇息了。他好想说:感谢上帝!他果然就听见了自己呻吟一般的声气:"上帝啊!"

现实毕竟就是现实,经常出人意料,不可思议。

师姐林淑芬匠心独运,特意在般含道下车,不是为了他们最快能够吃饭,而是可以步行经过高街。步行高街的目的,是为了让陈肯顺便多看看香港美景。高街上有一幢古老的欧式古典建筑,巍峨气派。师姐林淑芬亲密地走在陈肯身边,孜孜不倦地讲解它的故事,结语是:"目前这栋楼是西营盘综合社区大楼,以前是精神病院。"师姐林淑芬已经是硕士毕业的人,她大约就从来没有认识过"饥饿"两个字。

陈肯说:"嗯。"

陈肯只剩下吐出一个字的力气了。他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什么都看不见。

行李箱车轮咕咕,高街结束。对过马路,步入正街。小街小巷家家户户小门脸。洗衣,花店,修车,补习,脚边巴掌大地块,只要有可能,也供一尊土地菩萨,林林总总皆是日常生活所需的小心思小营生,放眼四周全无酒楼饭店踪迹,唯有海风从维多利亚湾吹来,在纵横的小街游荡,咸腥气息仅供唤醒人们对于干贝鱼翅的想象力。在陈肯踏上香港土地的第一天,陈肯几乎绝望。或者说已经绝望。或者说正要绝望。他对香港最重大的第一个发现就是:香港人不饿!或者香港人经得起饿!或者他们少吃多餐,经常在吃以至于想象不到一天三餐的内地人到点就得吃饭!正在绝望的时候,非常突兀地,一阵牛肉汤的浓香扑面而来,抬头一看,伊记牛肉面馆就在眼前。

师姐林淑芬一走进面馆,便迎头就是莎贝娜的招呼:"哈罗海蒂!"陈肯这才想起来,师姐林淑芬曾经告诉过他,她的英文名字叫海蒂。但陈肯从来都没有觉得生活在中国国土上的中国人会真的需要英文名字。伊记牛肉面馆一旦横空出世,便打破了陈肯以往对世界的认识。

"哈罗海蒂!"

"哈罗莎贝娜!"

香港的两位中国女性非常顺口地这么招呼着。是再顺口不过的感觉。莎贝娜,年轻女人,黑油油头发,细腻紧绷的黄皮肤,蒙古眼,绝对中国人,鱼贯而入的顾客,却人人都管她叫莎贝娜。

莎贝娜迎接熟客的神态与众不同,飘逸加恍惚,有一些些亲切,有一些些随意,有一些些讨好,有一些些家族亲人之间不讲理由的袒护。

哈罗海蒂!

哈罗莎贝娜。

随后莎贝娜腰身一侧,眼睛一挑,越过师姐林淑芬头顶,对陈肯说:"哈罗靓仔!"

靓仔?!指的陈肯?当然!

饥饿到绝望的陈肯,来香港第一天的陈肯,已经害怕了师姐林淑芬的陈肯,被眼前这个一身牛肉香气的年轻女人莎贝娜毫不犹豫地热情奔放地唤为靓仔。陈肯太意外了,顿时窘住,一团烈火腾地烧红了他的脸膛。莎贝娜赶紧把笑含进自己的眼睛深处,去招呼陈肯身后的顾客,

"哈罗刘美兰!"

"哈罗莎贝娜!"

陈肯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看,却又立刻后悔:看什么看?都是一个读硕的男生了!瞎看不相干的人算什么?!

莎贝娜又笑了,被陈肯发现,莎贝娜又是赶紧收藏她的笑,不看陈肯,假装没有发现这个靓仔的再次受窘。陈肯委屈,陈肯回头是有原因的:所谓刘美兰,地道的中国名字,却恰恰是一个白种洋女人。她说"哈罗莎贝娜",就是与师姐林淑芬的发音不一样,一听就听出来了母语感。母语感是什么感呢?陈肯说不出来。他就回头要证实一下。极致饥饿的陈肯,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天,就在异乡,不知怎么,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非常敏感的男生。此前他对于自己所在环境这些方面是比较迟钝和憨气的。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师姐林淑芬预订的聚餐茶叙的地点,就是这里——伊记面馆。

伊记面馆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师姐林淑芬早就安排好了。

伊记面馆厅堂是这么狭窄,完全就是一条过道。临街的门面倒还气派,进门之后却只能摆一溜小圆桌,七八张而已。里头顾客已满,没有多余的座位。由于师姐林淑芬事先有电话预订,莎贝娜便一直将流动状态最迅速的小圆桌优先提供出来。她们打过招呼之后,两个中学生吃罢起身,莎贝娜便赶紧安排了林淑芬陈肯师姐弟坐下。后面的洋女人刘美兰没有位置,却不急躁,也不放弃,贴身站在收银台旁边,双手捂住背包上,红指甲,大戒指,手背经络如风干的丝瓜瓜瓤,却有力。

噢,这就叫做聚餐茶叙。在香港,在香港人这里,中国文字像外语;外语又像中国话。

莎贝娜在师姐林淑芬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师姐连忙点头应允。莎贝娜又朝陈肯轻巧地笑笑,便拖来一把椅子,往他们这个桌子加塞,一边用英语表示歉意:"克油斯蜜!克油斯蜜!克油斯密!"莎贝娜成功地让美兰紧紧收敛了她那庞大身躯的四肢,自我束缚地坐下了,模样无比乖,生怕碰撞了同桌林淑芬和陈肯。最后主要是看陈肯的身体是否能够坐进去。陈肯看上去清瘦,实际上还是魁梧,男生骨骼大,比较占空间。莎贝娜用手势辅佐陈肯安稳坐下。陈肯一坐好,莎贝娜的指尖便在陈肯肩头轻轻一弹,说:"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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