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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无尽岁月(9)

有一次,我去深圳参加一个进口医疗器械观摩会,黄凯旋背着我把我的行程 告诉了大毛。我在机场的出口处意外地收到了大毛迎接我的大大的一束鲜花。这 是我人生的第一束美丽鲜花。中国女人过去是没有人送鲜花的。因此我相信改革 开放之后的中国女人都容易被鲜花打倒。反正我被打倒了。这意外之喜让我高兴 得头昏目眩,也足够让我在短短几天里做一个懂事的乖乖女孩,一会儿被大毛带 到拙劣虚假的民俗文化村去游览,一会儿又被带到天安大厦的顶楼滑冰场去滑冰。 在这个过程中,大毛有机会充分地不露山水地表现他的经济实力。我踉踉跄跄滑 冰的时候,他坐在冰场旁边的咖啡厅里悠然地喝咖啡,就那么看着我。我从他的 神态里抓住了他报复后的满足,也许是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他的神态分明 在告诉我,告诉所有人,告诉这个世界,他不再是那个硬着头皮要给女同学买真 丝手绢的大毛了!我没有戳穿他,当然。

大毛脸上罩一只宽大的变色眼镜,穿着梦特娇T恤,戴着浪琴手表,在宽敞平 坦的镶着绿化带的深南大道上开着矫健的奔驰小轿车。大毛彻底地脱胎换骨了。 阔气又潇洒了。不再是我二十岁遇到的那个把草绳系在腰间取暖的大毛了。崭新 的现代化城市童话一般地在我们眼前掠过,是大毛这种派头的人最好的人生背景。

大毛说:多棒啊!你难道不动心吗?

我说:动心埃

大毛说:那就来吧。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涌进深圳埃我无声地笑了,我缓 缓地摇了摇头。

大毛说:担心什么呢?有我埃我可以把你的户口弄来的。你在深圳每个月至 少可以有三千块钱的收入,是你现在的多少倍啊!而且这里是海洋性气候,四季 如春埃我当然还是没有去深圳。

后来,大毛很是无奈地说:我怎么才能说服你呢?

在珠海的聚会是柳思思发起的。柳思思嫁给了一个在珠海投资的港商,很阔 气地住在深圳蛇口的小洋楼里。柳思思的老公投资的是一家制药公司。

这家公司为了打开在内地的销售,请了我们十几家医院的有关人员商议做临 床对照的事情。柳思思这一下就不放过我了。她抓住了一切机会尽情展示她的幸 福生活和对旧日同窗的友爱。柳思思本来就是一个火热的女孩子,突然的富裕使 她更加火热。柳思思掏钱组织了在珠海的武汉老乡的聚会,大家都坐上日本面包 车,到海边的小渔村去吃最新鲜的海鲜。大毛出现在这个聚会上。据说他在珠海 搞修建珠海机场的工程。我听了这话就犯晕。修建机场是一件多么浩大的工程, 我不知道大毛能够在这里面搞什么。因为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但凡在南边做了几 天事情的人说话都是这样,口气都大得无边而且内容都大而化之。我也就没有迂 腐地追问大毛怎么在搞珠海机常那天来的都是武汉老乡,柳思思又是同班同学, 大家彼此一点没有陌生感。无论是谁,统统都被笼罩在了柳思思制造的热烈而随 意的气氛中。我和大毛在这样的气氛中相互笑了一笑,握了一下手,就被大家拉 去唱卡拉OK。好像我们中间根本就没有隔着几年的时光。

海鲜上来了。虾,蟹和贝类都在活蹦乱跳,海水的咸腥气在餐桌上弥漫。这 的确是在城市的大酒楼里吃不到的新鲜,也是没有钱和没有车的人所享受不到的 感觉。大家都积极地吃了起来。一律都喝了白酒。柳思思无比殷勤地劝说大家喝 白酒,说海鲜是大凉的食物,不让白酒烧一烧就会坏肚子。十几个人大吃大喝, 互相敬酒,碰杯,你和他说话,他又和他说话,嗓门需要一个高出一个。所有的 话题几乎都被腰斩,所有的问题都是答非所问,语言的碎片在袅袅的酒气当中被 大家掷过来踢过去。从这些碎片中,我仅仅知道大毛有了第二次婚姻。大毛的老 婆非常年轻漂亮。还有大毛和柳思思的关系。似乎他们是情人,似乎又不是。柳 思思倒是一个劲地替大毛剥基围虾。她把剥好的虾仁送进大毛的碟子里的时候, 眼风十分的柔情。大毛却毫不在意地一再地把虾仁跟旁人分享。后来大毛喝醉了。 他突然地站了起来,自豪地对大家说:看,我会走路!你们谁会?

在回去的车上,大毛一直躺在后排。大家以为他在睡觉,可是当我们议论珠 海这个城市如何如何好,气候如何如何好,如何静寂,如何小巧,如何适合居住 和养老的时候,大毛伸过手来攥住了我的胳膊,用醉鬼那种没轻没重的语气说: 你的性格适合珠海呀,你怎么不来珠海!武汉究竟有什么好?我就是想不通武汉 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牺牲一切呆下去!

你是不是有病啊?正常的人谁不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

柳思思问:大毛你瞎说冷志超,她牺牲了什么?

男人们解围说:大毛今天喝高了。

大家就又谈起别的来了。主要谈怎么挣大钱的问题。车内BP机此起彼伏地响, 包括大毛的。大家都捂着嘴巴用手机回电话,也包括大毛。到了城里某个停车场, 大毛说有急事。他急急地下了面包车,开上他自己的小车处理他的急事去了。这 一次的大毛黑瘦了许多,显得慌慌张张,忙忙碌碌。

在从珠海回到武汉的途中,我思考了这么一个多年没有思考的问题。我为什 么呆在武汉?

我想起了我二十岁的那一年,那个油凌的天气,我从汉沙公路上进入了武汉。 我的脚被大毛揣在怀里。这情形就是发生在湖北,在武汉。我在武汉读了医学院。 我的人生初次地被别人尊重和赏识,我一动不敢动,生怕挪了一个地方,那良好 的感觉就破损了。我在妇产科实习接生的第一个女孩子,名叫肖依,她体质不太 强壮,时常来看玻她很羞怯,无论如何都要等着我给她看玻一年又一年,我看着 她长大。现在肖依弹得一手好钢琴,只要为我弹奏,她就可以发挥得超常。所以 在她参加比赛的时候,她的父母是一定要请我到场的。我和肖依的父母成了好朋 友。肖依的父亲是华中农学院的副教授,研究无根栽培西红柿。有时候我们一起 去华农看各种植物,在南湖边散步,或者看书。我和他们在一起,任何时候都没 有不安的感觉。与人相处,没有不安的感觉是多么难得啊!这样的朋友在武汉, 我还有一两个。我深知自己是一个不那么容易与周边融合的人,一般说来,别人 进入不了我,我也没有进入他人的愿望。该死的,可恶的是我对一般人没有愿望!

我是挑剔的,只不过装出不挑剔的样子罢了。在武汉这个七百万人口的大城 市里,我生活了这么多年,才慢慢地挑选出自己的两三个好朋友。我不知道如果 我换了一个地方,我是否能够从头再来?我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来遇上我的 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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