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心比身先老(7)

候机厅里坐满了汉藏中外的各种族人等,各种人体气味混杂在一起直冲脸面。藏民们围

坐在地上喝奶茶吃糍粑,也有的从怀里掏出羊腿香甜地撕咬。我们进了候机厅又退了出来,

在院子里站着或者坐在行李上。院子里很冷,大家不分层次地穿着所有的衣服,长长短短像

小丑。他们说话,抽烟,抱着膀子跳脚取暖,神态都很放松,很无所谓,很闲适。就等时间

一到上飞机了。

我紧紧裹着我那在我们五个人中间已经著名的羊毛披肩,点燃一棵烟,独自走到一边。

天一刻一刻地亮了起来,我就要离开西藏了,加木措今天下午将会发现我已不在那个窗

口,我却连个招呼都没打。他的队友们的脸色肯定都不好看。肯定的。

吴双走了过来,说:康珠。

我扭过身子。

吴双说:康珠,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我陪你去打个电话好吗?

我转回身,眼睛潮了。我点了点头。

吴双陪我去电话亭,在我们走出了牟林森他们的视线之后,吴双说:康珠,你听我说,

是牟林森想起打电话这事的。

吴双说:说真的,打个电话也就行了。我们没时间与加木措见面,其实也没这必要,记

住他比客客气气请他吃顿饭要强。你不至于和加木措谈恋爱吧?

吴双诚恳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说:好像还没这趋势。但我们实在太没心没肺,无情无意。

吴双说:是啊。我们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

己,又不能信赖他人,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说:别说了,那就打个电话吧。

我将电话打到体委,很顺利地找到了加木措。我说:加木措,我要走了。非常遗憾的是

昨夜晚上拿到的机票,来不及向你告别。

我说:加木措,请你一定记住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加木措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贡嘎机场。

加木措问:几点的飞机?

我说:十点。

加木措说:等我一会儿。

加木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我再次拨通电话找加木措,人说找不到他了。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又燃起一棵烟。我把轻烟对着远山吹去,对着草原吹去。牟林森过

来从我唇上拿掉香烟,递过一杯热牛奶。我乖乖地端起杯子就喝。

牟林森捋了一把我的头发。

牟林森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女孩。

我歪起头注视牟林森,想着吴双说的话:我们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

己,也不能信赖他人。

牟林森也注视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句:对不起,康珠。

他说完便掉头走开,我默默承受了他的道歉。

在一点一点亮起来的蓝天白云之间,经幡飘动起来,尘土卷扬起来,车马声嘈杂起来,

人物活动起来,一个又—个手摇转经筒的藏民蹒跚而过,他们一心一意,与世无争,好像他

们人在尘世,心却不在这里。他们要去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吗!要去布达拉宫、大昭寺、色

拉寺、哲蚌寺等数不精的寺庙拜佛吗?一步一步,要走长长的长长的路,经过春秋寒暑,然

后呢?我心里头又泛起一浪覆盖一浪的苍凉。是不是终须有个信仰我们才能守承诺忠信用,

才能保证自己信赖他人呢?

兰叶再一次看看手表,大声对牟林森说:我们该去换登机牌了。

李晓非制止了兰叶。李晓非对牟林森和吴双说:这个什么加木措倒有趣,我还真想见识

见识。

我突然站起来,吓了他们一跳。我仿佛听到了疾驰的马蹄声。我引颈遥望,大家都惊奇

地跟着我引颈遥望。我们没望见什么。大家复又坐下来。

牟林森说:我操!

我建议他们四人先领登机脾,进去候机,三个男人都没接受,使他们等待加木措的与其

说是歉意倒不如说是好奇。方才我听到马蹄声的预感让他们大大惊讶。牟林森说:骑马穿越

城市的饭店酒吧小轿车什么的到飞机场来送人,真他妈新鲜和刺激!

李晓非不信,他认为加木措多半会坐出租车来。

吴双说他宁愿加木措骑马,那多棒!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一匹雄健的黄褐色的骏马由草原冲出来,横切公路,直

奔机场。我跳跃起来,我挥手叫喊到:加木措加木措!

加木措一直奔到我们跟前才勒住马。他那深红的脸膛和骏马的浑圆的前腿在我眼前一闪

我就离开了地面。加木措像叼羊那样把我攫上了马鞍,他坐在我身后,一手楼着我的腰,

“啪”地扬鞭驰向草原。在出入意料的一刹那,我听见牟林森、吴双、李晓非、兰叶都仓皇

失措地叫了:喂!

我在飞,在草原上飞。

加木措说:我说过送你的。我还答应过让你好好骑一次马的。

我没话可说。

草原一侧是缓缓上升的巨大山坡,山坡上是西藏无限透明的蓝天,蓝天下有几棵树,树

上挂满经幡。风在我脸颊边呼呼吹过,我的硕大的耳环在猛烈地晃动。我周身的血液被颠缀

得沸腾起来。飞奔的马对于我来说是不好骑的,我的脚踝在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

臀部都像在被颠簸所肢解。但我心里是非常非常高兴的。难道深深地深深地蛰伏在每一个女

人心底里的梦幻,不就是被一个骑着骏马的英俊青年掳走吗?这是一个多么古老而又多么不

现实的梦幻呵!古老和不现实得使我们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早就忘记了它,而加木措忽然为我

们圆了这个梦。不仅仅是为我,是我们。我的伙伴们在机场广场上踮脚遥望着这片草原使劲

地摇手。许多乘客汇集到广场上,在那儿指指点点,热烈鼓掌。

我的泪一颗颗涌出来,洒在草原上。我知道我这际遇将千载难逢,加木措给了我一种古

典的作为女人的荣誉。

加木措把我送回了机场,他轻轻把我放在我的伙伴们中间,对我们大家说了声:扎西得

勒!

加木措调转马头,狂奔而去。公路上的一溜小轿车刹车刹得吱吱怪叫青烟直冒。

我们去换登机牌,然后排队通过安全检查。我的双腿发抖,无法迈步,牟林森和吴双一

边一个架着我。

安检时女保安小姐问:她怎么了?

牟林森说:她在一个童话故事里头刚出来。

在等待登机的最后一刻里,兰叶主动与我和解了,她坐在我身边,说:如果是我,我会

留在西藏。

我朝兰叶温和地笑了一笑。

我无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去。我要亲眼去看许多的东西。我

上一篇: 致无尽岁月 下一篇: 熬至滴水成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