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呷了一口茶。
老人的面颊上晦色散去,泛起光彩,心平气和,一片清新。
他们坐着坐着,坐着。间或有一丝隐隐的喜颜悦色掠过他们淡然的脸。
幽蓝的火苗不再舞蹈。炉膛里的煤通红遍体,静静燃烧。瓦罐上的腾腾热汽已变为袅袅白烟。
门外是猫还是人?用极轻极轻的脚步走过去又走过来,在房门外停了许久许久,后来还是走开了。
第三道茶茶味已淡。老人站了起来,在小房间踱着圈。件件家具都还是摆在老地方,只是家具的颜色全都黑了。尽管洁净得一尘不染,可是已成死色。檀香燃尽,香灰委地,霉味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是那种太阳晒不掉射不透的陈年老朽的霉。
老人由此联想起了什么。问:“这里又发作过了吗?”老人指指心脏。
她没有回头看却清楚地答道:“发作过两次,两次都是在冬天,都住了医院。”
老人说:“我也发作过两次,也都是冬天发作的,也住了院。我们一样的。”老人孩子气地笑出了声。她也笑出了声。
“好,我该走了。”老人说。
她缓缓起身,取来了帽子。老人弯下魁梧的身躯,低下头;她踮起脚,她的竹节般的手将帽子周周正正戴在老人头上。
噢,她的腰肢还是那般的纤细,盈盈一握。
老人突然握住了面前的细腰:“听我说现在我无官一身轻了,我应该……”
“你应该走了。”她说。
老人的手松落下来。老人暗自惭愧,若不是她截得快,他差点又抛出一个空诺。
她在阴影里裹上了那件曾经华贵的旧呢大衣,系上了头巾,襁褓里的新生婴儿一般朝老人扬起皱纹累累的纯净的额头。说:
“有空再来。”
老人回头望了望炉火,望了望两只太师椅和两杯残茶,望了望她柔和宁静淡泊空远的眼睛说:“好。”
她把老人送出了大门,瑟瑟缩在门洞里。
老人停住了,回头摆手示意她回屋去。她呆了一刻,慢慢退进了身子,黑漆漆的门吱呀呀响起来。在两扇门最后合拢的一刹那,老人相信他看到门缝里迸出了一颗泪。
老人趋步上前,摸索着门上那迸泪的地方,是湿的;他放在舌头尖上尝了尝,似乎也咸也甜。再一摸,整块门都是湿的。梅子雨还在下。
梅子雨还在柔柔地愁愁地下。
小巷里烟雾迷茫,小街上烟雾迷茫,大马路上烟雾迷茫。高楼大厦轮廓模糊,黑影幢幢,万家灯火黯然失色,弱如星光;天地相接,苍苍莽莽,一团混沌。便是好男儿又怎能叫它云开雾散,风息雨弄,要一个自己喜爱的天?罢了,任其自然,自然公平,事事又何必强求。后退一步,海阔天空。老人异常平和地对司机说:“让你久等了。”
一九八六年十月武昌水果湖
青奴
你数不清长江有几多支流,你数不清每条河流上有多少的傍水过活人家,你弄不明白这些人家从哪里来;他们一旦扎根在哪条河边,寂寞的河就迅速喧闹起来——满河里爬着赤条条的娃儿,娃儿的数量一刻不停地成倍增加。
这些人天性烂漫,大大咧咧,忽略了许多不该忽略的事。他们守着沃土却守着贫乏,他们傍着明净的河流却也傍着肮脏,他们的男人宁可让酒灌饱也不用饭菜填饱,他们的女人情愿用篦子篦头却不去用河水洗发。他们男男女女都喜欢趿着鞋子,邋里邋遢,乐呵呵地打发日子。
有一天,一条精壮彪悍的中年汉子从东海口闯入了黄浦江。他驾着一条三叉子船,邀帮并船的还有另一条三叉子船。两条船满载货物,从黄浦江荡出来,荡入长江,溯江而上。
一个多月后,两条船到了汉口。生意很快就做妥了。傍晚,一条破旧的丫梢神船默默依到两条船边。中年汉子向伙伴道别:“我腻了,伙计;我赚够了,伙计;我要回去了,伙计。”他说“赚够了”的时候,用拳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脯,那胸脯上斑痕累累。
“船归你了,可有一条:从此你不管看见什么都决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就当我死了。”
汉子回到自己的船上,从舱里拎出两只藤箱,扔进丫梢神船,又从船楼搀扶出一个女子。那女子绸裙绸褂,飘飘闪闪,头上蒙着一帕新嫁娘的红头盖,袅袅娜娜隐进丫梢神船的船篷里。
丫梢神船默默荡开,荡离了三叉子船,荡离了浊流滚滚的长江,荡进碧波苍苍的汉水。刚从浊流荡入碧波,那破船就吱咯吱咯响起来。
不知拐了几多弯,不知走了几多日子。忽然一天,水面开阔了,岸上是一层层覆盖上去的阔叶杨,知了在浓荫里不停地叫唤。河里有木舟划子送人过渡;小小的弓篷船。敞口船载着谷子、鱼、酒,交换买卖。南岸耸着一座巨大的矾头,浅滩中有无数戏水的裸娃儿。
“到了。”中年汉子说。
女子钻出船篷,举目四顾,露出一线细细的白牙。“好地方!”她的声音娇嫩欲滴。
“三十年一点儿也没变。”
“哦。”女子说,“你有三十年没回来?”
他们在矶头避风的一侧泊了船,将船锚拖上岸,深深扎进阔叶杨的树根之中。到这里,这条丫梢神船就算寿终正寝了。这种船生来就是不上墩打油的,用到破旧得不能再用就扔在岸边完事。汉子照船家的规矩将船永远地抛了下来。
巨大的矶头是用拇指大的鹅卵石垒砌起来的,许多人俯在矶头上看这一对人。小孩一边看一边从鹅卵石缝里抠出观音土,往嘴里填。
“天!”女人闭上眼睛,用手绢掩住嘴,“泽浩,他们吃土!”
“青奴,睁开眼睛,要不我们干嘛回家?”
女子慢慢睁开眼睛,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寻着石头之间的滩地,跟着汉子爬上了河堤。
街心铺的是青石,每块青石长三米,宽一米;石面早已磨得油光水亮,青色里透出红白相间的年轮一样的纹路。街两旁是木板做的房子,全都有阁楼,房子一间挨一间,门面用朱砂掺木炭粉涂成吉祥的红色。
青奴噙着微笑,在青石道上纤纤细步。她粉红的绸衣裙旗帜一样飒飒飘动。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跟着看稀奇的本镇人。这条巨尾是从矶头就开始拖上了的,到街上来便滚雪球般扩大,变得熙熙攘攘。他们着了魔似的跟着青奴,或快或慢地走。小娃儿们指指戳戳:“脚,看她的脚!”“看她的头发,缚成那个样子,好香。”
要是谁得意忘形嚷大了声,光屁股上就会挨上狠命的一巴掌。打他们的是女人们。女人们胸前大多吊着奶娃娃,头发披散着;跟着草鞋的脚大约也缠过,可只是潦潦草草地一裹,和男人的脚差不多。她们紧闭着嘴,用兴奋的眼睛传递复杂的狂乱的心理活动。她们用压低的嗓门唤出每幢屋里的女人,还用眼睛引诱姑娘们。姑娘们的头发是编成大辫子的,她们将大辫子揽在胸脯上,倚着门框,青奴的体香飘进鼻孔,她们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满脸都是艳羡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