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101)
桑缙垂眸:“主人……”
他略有迟疑,瞧着主人的神情,看得差点发愣,急忙把话一股脑儿说出来:“主人,还有人困在行宫。”
絮絮敲了敲额角:“对,张恩那个小人,拿捏人质。差点忘记,行宫里还有各小国的王子公主,若以他们为质,还须顾及他们母国,自不可轻举妄动。”
桑缙欲言又止,讷讷半晌,才说:“不止他们,主人,还有——”
她道:“还有许多王公贵族。”
桑缙迟疑,最后点了点头,听她蹙眉说:“也很奇怪,张忧他们到底想立谁?绝非是梁王。”但不管他们究竟的目的,最后都是想自己做皇帝,这不难看出来。
她问桑缙:“那么现下,张恩又是什么态度?”
桑缙道:“属下夜中去打探一番?”
絮絮沉吟:“你带了多少人?”
“主人,事出突然,属下仅带了三位得力手下。主人有何吩咐?”
“幽州有信么?”
桑缙摇了摇头。
她心中忽然不安,“去信问问……”她猛然想到什么,“二哥呢?”
桑缙依然摇头,见主人眉头蹙起,深深难平,心中亦千回百转,皇上有意无意调离了容家的人,而任用赵家,这是什么用意,有心人尽可揣摩几分。
絮絮心中牵挂太多,繁冗心事沉甸甸的,这让她迈步去后帐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掀开帐帘,她枯坐了半晌,在路上不吃不喝,现下强打精神,她见到他的刹那,还觉自己大梦未醒。
可这冰冷的神情,冰冷的言语,她慢慢知道,他全都已恢复记忆,他并不再是昨夜以前的那个他了。
梅花桌案上摆了壶冷茶,她也不管是冷是热,端起来喝了个饱,冷的,却是明前龙井。
甚至连床褥都是昂贵的丝绸,在暗处泛着泠泠光彩。
她寂静中想,这赵侯爷行军中还挺会享受。
她爹爹军中,绝没有这等奢侈的物件。
想到杳无音信的家人,她心头梗了一梗,站起来,愈发觉得后帐里闷人,要出去走走。
刚打了帘子,迎面就撞上人。
人不是别人,叫的亦不是别人的名字,他一下子攥住了她握住绒帘的手腕。
“絮絮。”他拉着她一步接一步,静默似在酝酿,一步一步到了床沿边。
这一出弄得她措手不及,许也是因精神恍惚,忘记了挣脱,他就迫着她坐在了柔软细腻的丝绸床褥上头。
他站在她面前,挡了她的光,她还没有开口,有许多个问题尚伺解答,但叫他抢占了先机。
他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告诉我,……”
这句话,他似下了极大的气力,三个字以后,却又静默下来。
他的脸色这时看来,竟有点苍白。她注视他,目光不躲不避,静得如一片无风的水;她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下文。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大抵就像他想要问的这句话,在断了半天后,即没有下文。
像被她看得不自在了,还是他率先瞥开目光,抬着她下巴的手滑落,他敛着眉,最终道:“你是怎么来的?”
漆黑冷眸里要刻意显出温柔,着实不容易。
絮絮别开下巴,皱着眉,没有说话,目光瞥去别处。
“朕在问你话。”
蓦然间,他像变得烦躁起来,踱去帐中另一处,背对着她,扶住高几一角。
絮絮轻轻道:“为什么不告而别。”
话音轻若鸿毛,飘飘忽忽的,若落了地,也绝没有铿锵脆响。
偏就让他的心头重重一呛。他顿了良久,回应:“事态紧急,来不及。”
她淡淡“哦”了一声,这时却觉得疲惫极了。有多紧急,有多紧急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她不会给他拖后腿,他并不告诉她,只能说明他心中的盘算,她不能知道。
不能知道,是因为不够信任,还是不够资格?她捂住额角,头却突兀疼起来,眼前便一阵明,又一阵暗。
兼腹中空空地绞痛着。
她缓了缓气息,撑住了床,这时犹听他冷冷嗓音响在空室:“还有什么想问,一并问吧。”
简直比方才帅帐里的冰块还冷。
可这里没有冰块降温,暑热便阵阵地蒸了起来,她不消片刻竟是大汗淋漓。
“为什么不发兵回京?”
他回过身,眉眼染上薄薄阴翳:“不是时机。”
“何时是时机?”
他又缄口不言,从高几踱步回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最早三日后。”
这般居高临下时才终于看到她满头的汗珠,成行淌下来,乌黑冷眸里结的冰碴子似就被融成了水珠子,盈盈润了眼睛,叫刻意的温柔,成了真真确确的温柔。
他抱住她肩膀,急切问:“怎么回事!”
絮絮接着便觉面前人形貌都模糊了,不知自己怎么了,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我……”
话未竟,人便倚在他肩头昏了过去。
军医来诊,诊了半晌,叹息说,这是气血大亏大虚,要仔细调养滋补。
又替她看了外伤。
不看不知,一看才晓得,这么短短二十来日,她身上密密添了新伤,新旧痂痕交错着。
扶熙守在她的床前。盯着她,如盯一只随时会展翅飞去的鸟儿。
望见她这时候不再故作冰冷的脸,脸上还沾着灰黑尘泥,他面无表情地拧了罗帕给她擦拭,从额角,擦过鼻梁,脸颊,尖了许多的下巴。
这样,小脸又恢复成雪白干净的样子。
她的容貌本偏明媚艳丽,可这时,怎么毫无生气似的。
他不知,问大夫:“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说大约躺几个时辰会醒。
他默了片刻,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诊出喜脉没有?”
这位胡子半白的军医从来最擅长外伤;他知道当今的皇帝膝下空虚,没有一儿半女,可以体谅他盼着孩子的心情,可这……
这喜脉委实不是大夫想诊就能诊出来的。
他想老实摇头,心里对皇帝陛下的印象,已升为病态扭曲。
他斟酌着道:“卑职不擅长妇人科,未见喜脉,或许也是卑职不精此道……”
扶熙只疑心是他的医术不够高明。他们处理妥帖后,言说服药后静养,便匆匆退下去,不敢留下,得知更多皇家的秘密。
“甘洲。”他淡淡唤了一声。
素来直隶他身边的暗卫,从一处隐秘角落出来,俯跪在皇帝面前,垂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查一个人。……”那个名字竟是这样难以启齿。在他齿舌间打转那么久,才极轻极轻地逸出来:“阿铉。‘矛戟折,环铉绝’,铉。”
他看着甘洲消失处,眼睛愈发冷。
絮絮在被硬灌一大碗苦药后,呛得醒来。醒来第一眼望见的就是掰着自己下颔,给自己灌药的手。
敬陵帝他其实不会照顾人。一点儿也不会。
这些日子勉强学会的,他已经在一夜间尽数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