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109)
小顺子立即竖起耳朵,想听一听是个什么秘密,不想皇上一点儿也不好奇,反倒责备道:“朕已说过多少回——你是皇后,不是将军!你何以越俎代庖,干涉战事?”
她抬起眼睛来,如载秋水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纤细浓密的长睫,也在狂风里颤着。
声音轻到破碎,却如打碎的琉璃盏,满地琉璃锋利碎片,一片片,都划得人鲜血淋漓一样:“陛下说得对。我不应该,不应该的。”
她有些难过地垂下了头,方才姓许的所道破的天机,还在她脑海里回旋,击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这世上,有种种的因果。有一些,她种下因,她尝了果。
怒雷忽然激愤,连声响彻天穹,天际阴云密布,大雨就在不久。
她示人以弱后,才又抬头,静静说:“不过,人已经抓来了,陛下听一听又何妨呢?”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他,他这双狭长眼睛从来冷漠,最温柔的时刻,她快要想不起来了。
青年寂静片刻,转看向五花大绑的这条大汉——淡声道:“说罢。”
这时候,小顺子聚精会神,却见一旁的贵妃娘娘忽然温柔笑着上前,说:“姐姐费心费力捉了你,有什么重要的话,尽管如实交代,陛下宽宥,说不准免你一死。”
她说着,扶熙看了她一眼,她便又低着头,做出一贯娇羞模样。
絮絮没有理会她和扶熙眉目传情,只淡淡盯着姓许的,说:“七月十四夜里,你受何人指使,又做了什么?”
他这时却突然缄了口,低着头,一副任打任杀的样子。
絮絮继而再问:“是否是你埋伏在西径,预备抓捕我?又是否是你以寒声的性命要挟?当时——”她才转头,目光徐徐点在扶熙手侧女子的脸上,轻轻一笑,“当时贵妃也在场的。”
赵桃书神色微动,见扶熙的目光转过来,抽出一方雪蓝色绣竹鸥的手帕,掩了掩眼角:“是。”
转而她柔柔说道:“那一夜还真是惊险;不过,幸得姐姐厉害,才没有落入他们手里。”
“厉害?”扶熙淡淡重复,不置可否。
絮絮听出他话中讽刺,别开眼睛。
姓许的大汉不知为何,顷刻间暴怒:“是老子,都是老子,怎么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絮絮催促他:“你快说,是谁指使你——”
他抬起头,自嘲般说:“哪有什么人指使?杀了就是杀了,一个宫女的性命,有什么重要?”
她气急,指着他说:“胡说,七月十四夜里,你!”她心神激荡,捂了捂刺痛心口,眼眸睁大,“你怎么临阵反悔?”
她试着平定气息。
她转看着扶熙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说道:“那天夜里,我追着柳恒去了行宫,十一名死士在含星燃色自尽。叛军发觉,立即追捕我——我藏入烟澜载水,见到赵桃书。我听她的话从西径离开,不预西径早已设下埋伏等我入瓮!他们用寒声做人质逼我,寒声为我而死——”
她语声渐微,看他微微蹙起眉,她提起声,连声音亦在颤抖:“陛下觉得,是谁要害我,是谁要害我!”
被他打断:“够了,你又在发什么疯?”
她难以置信,抓住他的袖子,迫近他四目相对:“我没有疯,我每一个字都是真话,赵桃书八面玲珑,她在行宫虚与委蛇,享受荣华富贵千娇万宠,也不忘给自己留下后路,她,她……”
她眼睛凛然瞪向一旁没有说话的赵桃书:“你敢说你问心无愧么!”
美人泫然欲泣,低噎哽咽,说:“姐姐你说的,我听不懂。妾在行宫,独立无援,上苍垂青才得以苟全性命,见到姐姐欣喜若狂,从不曾想过要害姐姐。”
狂风甚剧,苍黄的天底下,远处军队迎着风蜿蜒地前进。只怕要有大雨,许多提前披上蓑衣。
草木被吹折了腰,尽伏在地上摆首乱舞着。
旌旗猎猎作响;众人的衣袍也猎猎作响。
“何况那一夜,姐姐你明明也看到了,我,我……”她的眼里骤然落下泪珠子,一连串淌过脸颊,晶莹剔透。
她后面还站着柳恒,柳恒突然也上前来,沉默着抱了抱拳,对皇帝说:“陛下,臣那时也在场。臣可为贵妃娘娘佐证,彼时夜中,皇后娘娘身陷重围,正是贵妃娘娘她,……”
扶熙淡淡看他,“但说无妨。”
“贵妃娘娘不顾自身安危以死相逼。此情深义重,万望陛下明鉴。”他这时早没有那夜投降的卑微屈膝了——反倒像陡生出铮铮铁骨,字字铿锵。
絮絮不禁冷笑。
她冷笑着,皱起眉,却说:“是么,柳大人,你说夜黑风高的,他们怎么就能认出我?还是有人指认?”
柳恒背上生出汗来,却还硬道:“见过娘娘的人不多,却也不少,这,自然有人见过……”
她不再理他,只去看扶熙,打量他的神情,他是依旧如斯冷漠的,狭长漆黑的眼睛,不知喜怒。
她才发觉,自赵桃书哭起来,他的手便一直紧揽住她,好让她倚在他的肩上了,柔枝弱柳可以栖扶。
这个意外发现,叫她突兀觉得,一切都很没有意思。
很没有意思。
她以为她只要把事实说出来,把证人抓过来,以为只要这般,就能得到公道。公道又在哪里?公道掌握在一个偏了心的人手里,又怎么可能寻到公道?
她静下来,胳膊上的伤却突然疼得厉害,火辣辣地疼。
信怎么样,不信怎么样?她喉间苦涩腥甜,暴雨前的大风,吹乱狂沙,枯草的断茎匍匐着——瞧,连它们也知道臣服于胜者。
她最后轻轻地说:“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我?”
好像一切事实终于串了起来,从除夕夜,到今天——这一连串的影影踪踪,她心中模糊浮现出一个迟来的真相。
除夕夜,是他和赵桃书同登楼共看盛世烟花。
寒香园,是他和赵桃书游园赏梅。
上元节,是他和赵桃书在河边放灯,山盟海誓。
行廊里,是他在等着赵桃书夜半私会。
就连宫变,也是他要给赵桃书的娘家安排赫赫功勋。
……此间种种,他为赵桃书为计之深远,几乎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她咬紧了嘴唇,刹那间,只觉得天地渺渺,此身成错。
已到这个份上,明眼人其实能瞧出一点端倪来,但是……但是也许事情的真相,不是很重要。
把希望和公道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更是一桩蠢事。
扶熙沉声:“四处惹是生非,无论因果,皆是咎由自取。”
这是他给她的盖棺定论。
“书儿身陷动乱,本自柔弱,难以自保,能全了性命已是艰难。你因为善妒,还要给她妄加罪名,陷她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你真是愈发骄纵妄为!朕看你该好好自省己过。”
他并非不知,也并非不信,她想,只是因为在他心中,赵桃书是极其重要的角色,而她所例举的种种事迹,并不足以撼动她的地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