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199)
他一番话说得逼真,便连刽子手也叫他给唬住,半晌没能下刀。银竹毫不发怵地远远与敬陵帝对视,对上他深沉的目光,大有玉石俱焚的架势。
敬陵帝缓缓道:“你知道?”他大概舍不得放弃任何机会,——也绝不会再错失任何机会,纵然他跟前那些子人都表示银竹很可能是为了保命而胡诌的,他也愿意信一信。
流云子神情莫测,静立一旁,却没有表态。
敬陵帝淡淡抬手示意人替银竹解开:“朕的耐心不多。”
银竹道:“但是,陛下既然选择信我一信,便该全然相信,臣下此时需要准备一些法器。”
座上帝王神情没有什么波澜,吩咐人说,他要什么就准备什么。
银竹终于得以自由行动,借口回去取法器,要单独离开一会儿。
有人便异议道:“陛下,若他跑了怎么办?卑职认为应当命人严加看守,寸步不离。”
敬陵帝只是淡淡说道:“耽误了他施法,你们担当得起?”
他们便都闭了嘴。
这时,他突然也隐隐期待起来,这个南越大祭司,他似乎有十足十的把握。
想到即将能和她见面,……他沉寂很久很久的心脏,忽然开始剧烈跳动。
心如擂鼓,仿佛连血脉都热起来了。
他想,这回若是见到她,……他绝不会,绝不会再伤害她……他要将她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不叫她受一点儿委屈了。
他甚至嘴角已经牵出了无意识的淡淡的笑意,似乎可以想象,久别重逢以后,该是多么美好的情景。
他目送银竹离开。
银竹刚出了衡军大营,便见到了一个衡军士兵,十分可疑地在草木丛边站着,他心觉是刚刚那人,急忙跑了过去,果不其然,刚近他的身,那人已抓住了他的胳膊,连带几下腾跃,隐进草木之中。
——
银竹再回来已是后半夜。
大家都很困,刽子手昏昏欲睡,场中依旧精神抖擞的,只有小命很可能不保的南越众人,和座上的冷峻帝王。
敬陵帝银袍如雪,单手支颐,坐在正中,毫无倦意一般,天上斜月西沉,夜深人静,偶尔两点昏鸦聒噪。
他的漆黑眼睛黑得发沉,见到银竹带了个什么银铃铛和一盏灯回来,皱了皱眉,淡淡问他:“这是何物?”
银竹回他说:“此铃铛是我们南越巫祝的招魂铃。此灯是长生烛。”
招魂,长生……
他淡淡看向天上月,道:“招魂?”
银竹的神情十分坚定,道:“不错。招魂。不过……”
听他话有未尽之意,敬陵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不过什么?”
银竹垂了眼睛,犹豫道:“臣下法力低微,纵使招魂,先皇后也只能与陛下隔帐相见。”
良久,他才听到随着夜风遥遥传来的一句:“好。”
仿佛有无尽哀戚,无尽苦楚。
依照银竹的要求,在一片草海上设起了围帐。两个士兵帮忙将银竹的那盏长生烛安置在了帐中。
烛尚未点亮,依着吩咐,又将周围方圆五里的灯火尽数熄灭。
这世界一片漆黑,长夜里唯一的光,来自天上那一钩单薄的下弦月。
扶熙伫立在了离那帷帐足足有三百步处,永夜之中,白衣似雪,他拥紧了鹤氅,这时候,难得觉得身子有些发热,疑心是即将见到她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激动。
银竹说不能离得太近,否则阳气重些,就要叫魂魄飞散了。
他便踟蹰不敢前行,唯恐稍近一些,叫她魂飞魄散,再不肯回头。
银竹在月下摇动起了他的那把招魂铃,清脆银铃声响起来,叮铃铃的,凉得像满山落雪的时节。
他迫切等着那盏长生烛亮起来。
不知过了多么久。
终于,帷帐中的灯火哗然一亮,像在茫茫永夜里唯一的光明,令所有人眼前都花了一花。
紧接着,大家屏住声息,只见雪白帷帐中,竟的的确确显现出了个女子身影。
影子纤纤,三千青丝如瀑。
第95章
他望见帷帐中的影子, 喉头一热,嗓音哑得厉害,轻轻唤她:“絮絮。……”
目光黏在了那道纤纤影子上, 分毫不舍得离开。
长生烛光火摇曳着, 夜风吹动,烛焰忽明忽暗, 影子也忽明忽暗。
他差些要迈出步子去,银竹忙地拦他:“陛下不可靠近。”
他极不舍地将迈出的一步收了回去, 手攥得紧,指节被捏到发白,仿佛抑制着巨大的痛苦。
思念如海,不可穷极。
可此时, 就连靠近一些,也不能了。
他回想起了此前,术士们替他造梦。
他们说,可以在梦境中,求得一个圆满。
他信了。
平生不知相思之苦,唯独此时, 覆海倾山, 亦无半分用处。
入梦之后,他才知他的心结,原来在于流亡途中。
那段时日, 平淡如清汤寡水,他和她如同普世无数夫妻一般生活着, 即使清贫了些, 可那时,他拥有了世上再无法复刻的欢喜。
他在梦境当中, 的的确确重新见到了她。
他想,若平生已无法重来,不如在梦中重来,所以他满心期待,去做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丈夫——他望着尚且没有醒来的她,转头洗手作羹汤,期盼着这般平凡幸福的时日,可以在梦中久一点,再久一点。
然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落荒而逃。
明明是在梦中,他们明明承诺过,这会是一个圆满的美梦的。
她逃跑了,仿佛她带着俗世临死前一切一切的记忆,他枉然在她身后唤她,她却再没有回头。
奉舒镇分明很小,他怎样也找不到她了。后来乌云翻墨,下起瓢泼大雨,天地一瞬间晦暗苍茫,留他一个人,在雨中茫然四顾,就连梦中——梦中,她亦不愿意见他了。
再之后到了昙华凋零的那一夜,在玉昙楼前,她在楼上,他在楼下。隔了茫茫人海,一眼恍若经年。
他启声叫她的名字,可是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一柄银光寒沥的剑已穿心而过。
梦该是不疼的,但他在那个瞬间,依然仿佛有剧烈痛楚,传遍了四肢百骸,痛的大抵不是一剑穿心,而是,他遥遥望向她时,她的无动于衷。
她静静注视雨幕中的一切,仿佛在旁观一场无关痛痒的戏文。
这个认知,比起那穿心的一剑,更叫他疼得无以复加,心口生疼生疼。
她从前分明说过,绝不会再叫他死在她的面前——但此时,她只冷眼旁观,他的生死已与她毫不相干了。
大雨落下,惊雷滚滚而来,一道明亮的闪电仿佛劈开了天地,给了他第三次机会去见她。
也是那时,他在梦中失去光明的刹那,认出了她身旁那个男人。
尽管他不是第一次在她口中听到“他”的名字,真切见到时,却是另一番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做了对方足足四年的替身。她有没有一点点,爱过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