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40)
青石阶修得古拙,裂隙处还盈长苔藓杂草,没有灯照,她自己也忘记提灯,只好黑灯瞎火摸上台阶,幸得这也难不倒她。
待上了三四十级,左手转向游山行廊,大约许久无人修缮,柱漆掉了不少,她刚到此,忽感到从一旁幽暗竹林里大踏步走出来个人,在她背后,猛抱紧她的腰肢。
浓夜暗极,星光浅淡,无法辨识来人的容貌,却可识别出这满身清冷的杜衡香气。
她怔了一瞬,是扶熙?
脑海里被那紧紧一抱弄得乱七八糟,心上一只小鹿闷头乱撞,撞得她头昏眼花,身子被人整个儿地转过来,紧接着一个霸道凶猛的吻便落在唇上。
是她从未见过的霸道模样,和记忆里他克己复礼冷清幽冽的模样分毫不同,那旖旎凶狠的吻啃咬着她的唇,又痛又缠绵,还有极其灼热的气息,如一片炽热的汪洋,要彻底湮没她。
在她思绪如乱麻的档口,他大抵终于吻够,松开一点,双手仍然紧固她腰肢,低声呢喃:“你终于来了。”
酒气同杜衡香气一起缠在她的鼻尖,幽冷的夜风和灼热气息混杂,令她神识都要模糊了。她终于把愣着的两只手抱到他腰上,心如擂鼓,说:“皇上在等……谁?”
他短暂愣了愣,看不到他的眉目,却能想象此时他应在皱眉,半晌静谧,风吹动丛竹亦无边簌簌,“在等你。……梓童。”
他知道在她面前的是她?他又吻了上来,这个吻没有那么霸道凶狠了,反倒温柔许多,像飞鸿踏雪般轻和。唇舌间的酒香仿佛叫她也一并沉醉;她好想醉在当下,这可真是……
真是一场良夜的美梦。
来北陵行宫避暑的第一夜,敬陵帝竟然留宿在烟澜载水,据好事者传,是皇上他抱着娘娘回来的,这确是敬陵朝以来绝无仅有的事,众所周知皇上性子冷清,于女人上更没多大兴趣,完全没继承先帝的风流多情,更鲜少在众人眼里同后妃亲昵——皇后娘娘霸王硬上弓不算。
这一举动以后,风向便略有改变,大家都开始赞叹帝后伉俪情深,歌颂年少夫妻云云。
絮絮也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成了继那位江御女后,敬陵二年第四位略略得宠的女子,那一夜她糊里糊涂地邂逅了游山行廊上的扶熙,他说他在等她来。
联想到那一日他曾对她说过,他与她同行已经足够——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他可能最近做梦梦到了点前世碎片。
但究竟是什么个原因,她没有问过。既然要当下获得快乐,那么纠结太多,很不利于当下的快乐,不如顺其自然。
只是那一夜晚风清凉,在他们离去以后,山间另有一个白衣人影,缓慢攀到山腰。即使只是几十个台阶,也叫她气喘吁吁,扶着掉漆的红柱平复了半晌。
虽是夏夜,她依旧裹着件斗篷,仿佛很畏寒。
这一切,唯有翠竹梢头一掠而过的一群夜鹭知晓。
——
依照以往的标准,连续侍寝三日就可以称得上宠妃了。
果一连三日扶熙都到了烟澜载水,且疑似多日没有开荤一样,她疑心他如果连续四日的话,身体可能吃不消,于是抽空跑龙榆山上猎来一只野鸡,命人炖了点野鸡汤给他补补。
端到处理公文的案前时,他淡淡盯了野鸡汤一眼,又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似含有一许警告意味。
入了夜后,不出所料,他再度踏着幽幽夜色来到烟澜载水,她正于美人榻上小憩,拿一柄绘了秋海棠花的团扇轻轻掩面,听寒声读些野史,读到前朝末帝与其大将军和他的后妃的三角恋关系,躲在团扇后头笑得十分开怀。
寒声骤然安静。
“在听什么?”
青年嗓音温和,别于往常冷冽,絮絮嗖地起身,近来与他亲近,规矩也就抛去九霄云外了,她两三步抱上他,贴到他胸膛,道:“野史,都是三郎平日不瞧的东西。”
三郎。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来,无端就令人浮想联翩了。仿佛百转千回以后,才得这么如珠如玉的两个字,被她视作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美玉,捧在心尖上的位置。
他怔了一怔,没有阻她的动作,却在刹那间极其难得地回想起于他已是久远的一幕。
他矮身坐在竹床上,看她变戏法儿似的给他变出来一大盘剥好了的紫葡萄,念叨着:“这是我亲手剥的,挑的都是又大又甜的,绝没有错,快尝尝!”
又很快端来一杯热茶,是他喜欢的明前龙井——“不过,三郎质寒,万万不能贪凉,凉茶碰不得,还是喝些热茶好。”
她仿佛一个寻常的妻子对寻常的丈夫关怀一样。
这几日她都是这样待他的。
此夜,他恍惚梦到那个总被他忽略的情景。
第26章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大抵因为他不肯回忆,从来都甚少入他的梦境。这时候倏忽冒出,叫他重温一遍那时情景, 他若清醒, 势必很不愿意;但既是梦境,……梦, 向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春日的御园,白山茶花肥蓬蓬地开着, 骤雨初霁,地上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气息。
父皇诞辰大办饮宴,他不胜酒力, 饮了几杯酒后便觉头昏,独自离席出来吹风。晴光大好,他沿着幽僻小径缓慢踱步,踱到丛花开处,驻了驻足。
一路“邂逅”贵女无数,刻意的无意的, 他收在眼底, 只是并未发一言,冷淡掠过,视而不见。她们每逢饮宴, 多会寻找契机同他示好,大约是因为, 他是母后嫡出的皇子, 又已快到成婚的年纪。
山茶花期漫长,从冬日一直开到暮春, 他微微垂眼,瞧见离得很近的一朵山茶花上栖了一只黑蝴蝶。
他看了几眼,觉得失了趣味,正要抬脚离开,忽听一道女声压低了嗓音迫切喊他:“别动!别——”
他也不知为什么就听她的话乖乖没有动,抬眼看到蹑手蹑脚过来的一个红衣少女。她躬着腰极小心地放轻脚步走来,他还没有辨清她的容貌,见她蓄势待发,饶有兴味等着她的动作。
她顿在那儿,似在酝酿,突然扑过去,快得像一道闪电,也像禁宫高手所出的剑。
她如愿以偿扑到那只黑蝴蝶,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巴掌大的竹篓,把蝴蝶关了进去,末了拍了拍竹篓的盖儿,十分志得意满,就要走人。
她竟然当他做不存在?得此认知,他蹙了蹙好看的眉,“站住”两字在唇舌间囫囵半天,还是被他咽下去。从衣着来看,大约亦是参宴的贵女,只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又或许这偶尔的邂逅也是她设计的欲擒故纵?……
他在一个电光火石的时间里想了许多,都抿于唇间了无痕踪,想着现下酒意渐褪,应该回去了。
哪知红衣少女像突然记起他这号人一样,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谢谢你啦,没有惊走我的蝴蝶。”
少女眉眼丽得惊人,唇红齿白,春衫瘦薄,雪白颈子似塞上山巅的积雪。这时她眼弯成弦月的模样,似盛有虹明池潺潺秋水。若以花作比,这丛山茶绝不够匹配,她该是一枝国色天香的牡丹,且是牡丹名品洛阳锦,富丽堂皇明艳大方,同他这一路所见、甚至同他过去多年所见的少女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