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听到沈含烟对莫春丽说:“这样,过了吧?”
莫春丽笑道:“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你真还把她当个孩子么?”
她轻轻搡了搡季童的胳膊,三个人一起在穿衣镜里看着季童。
沈含烟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卷了头发、化了妆的季童,既往的“孩子”标签再往她身上贴,几乎是固执而可笑的。
季童先是盯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张脸,然后不知怎的,目光又落在了沈含烟脸上。
涂着莓果色唇釉的双唇,看上去比平时更有分量一点,季童的嘴本来就是小而嘟翘的,这时几乎有种可以称为“丰腴”的味道。
莓果色的双唇动了动,接着,喉头微微滚动。
沈含烟移动了目光。
莫春丽笑着说:“高考完了,该解放了对吧?上了大学就可以好好玩了。”
季童一直看着沈含烟,好像觉得她还要说些什么。
其实沈含烟是想说些什么的,但莫春丽说的一点也没错,过了十八岁、高中毕业、踏入大学校园,季童就是半个与社会接轨的大人了。
要谈恋爱,要和是男是女的人谈恋爱,要和是男是女的人谈无论怎样的恋爱。
那都是季童的自由。
沈含烟刚才那句“过了吧”,说的其实不是裙子和妆,莫春丽也知道她说的不是裙子和妆。
沈含烟不知季童看出来没有,她和莫春丽刚才已完成了一次暗暗的交锋。
回想莫春丽对季童的态度,其实从第一次的过分关注就有迹可循。
季童一直看着沈含烟,这让她在与莫春丽的交锋中不至于败下阵来。
某种意义上沈含烟不是输给了莫春丽,而是输给了她自己。
因为她在心里问自己——
为什么莫春丽带季童出去玩,你要这么不开心?
要知道她作为一个效率至上的理性主义者,过往除了在面对她亲妈奚玉时,她几乎可以做到摒除一切无意义的情绪。
内心一个名为“占有欲”的答案呼之欲出,让她本能的畏惧逃避。
她为什么会对季童有“占有欲”呢?她是作为什么身份,来对季童有“占有欲”的呢?
内心那种失序的感觉,让沈含烟从季童身边退开了一步。
然后穿衣镜里,就只剩季童和莫春丽站在一起了。
沈含烟没有再说任何话,几乎是逃回了摊着她书本的餐桌边。
莫春丽理了理季童的卷发:“还有什么想调整的地方吗?”
季童摇摇头。
莫春丽笑道:“时间也差不多了,那我们走吧。”
沈含烟再没抬过一次头。
季童跟着莫春丽走到门口,转头用很小的声音对她说:“姐姐,那我出门了。”
沈含烟盯着书上的一道化学反应式:“嗯。”
平淡得一如往常。
莫春丽就带着季童走了,门是被季童悄悄带上的,锁只发出很轻微的“咔嗒”一声,却像撞钟一样在沈含烟心里撞了两撞,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回响。
等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以后,沈含烟终于丢开了她许久没翻一页的书。
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窗口去看季童的背影,她只是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动作缓慢的坐到了沙发上。
这小小双人沙发是日式的,靠背很矮,沈含烟这么高个子靠上去,就几乎变成了一个仰躺的姿态。
天花板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道裂纹,像混乱的蜘网。
沈含烟喝了一大口水,又重新躺下。
现在她内心的感觉,几乎可以用“恐慌”二字来形容。
她记得以前一个合作项目里,有学医的学生,曾给她们科普过恐慌症发作的情形——心悸、出汗、发抖、窒息感。
尤其心里堵了一大块东西的感觉,沈含烟刚才拼命喝了一大口水,也没能把它咽下去。
她没想到季童的离开会带给她这样的感觉,这让她几乎要对内心的“占有欲”举手投降。
她就是想要占有季童。
她就是不想让季童跟莫春丽走。
如果再重来一次,当季童从穿衣镜里看着她时,她会抛开所谓的矜持和自尊,对季童说一句“不要去”么?
沈含烟觉得她会。
可是她更加恐慌的发现,她并不确定季童会给她一个怎样的答案。
就像季童曾送给陈宇的那块巧克力一样,季童的世界里,有太多沈含烟没接触过、而产生本能畏惧的东西。
陈宇。莫春丽。
巧克力。时装展。
沈含烟抬起自己的手,上面除了握笔留下的茧,还有从小放牛磨出的茧,和上山捡菌子时刮出的疤。
当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在季童面前徐徐铺展,她凭什么要求季童留在这逼仄的出租屋内?留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小世界?
有那么一瞬间,冲出去给季童打电话的冲动被沈含烟压了下去。
她就那样以一个近乎瘫坐的姿势,仰躺在沙发上,承受着那股巨大恐慌的感觉,像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海浪,席卷着她。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心想海浪总有退潮的时候。
可心脏的痛感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感觉,让她甚至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门口有轻微的响动。
这其实是常事,比如外卖员走错了什么的。
沈含烟在等着那阵响动过去,但并没有。
作为一个警惕的人,沈含烟此时应该坐起来了,应该环视屋内,找到那把她早想好可以作为防御的菜刀所在。
可她发现自己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默默仰躺着。
这是她第一次承受情绪失控带来的巨大海浪,并且持续时间比她自己所想象的久得多。
然后门开了。
沈含烟反应过来,门口那持续怪异的响动,是有人拿着钥匙、因太过急切而一时没能打开门。
季童跑了进来。
沈含烟那时有种喝酒后迟滞一般的感觉,她躺在沙发上看着季童雏鸟般的身影,想:是忘带什么东西了么?
可季童身后空荡荡的,迟迟没有莫春丽的身影跟进来。
季童喘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忘了关门,她跑回去关上门,又跑回沈含烟面前。
她说:“沈含烟,我不去了。”
沈含烟近乎呆滞的看着她。
季童缓缓走过来,坐到沈含烟膝头,那是一种让人安心到心痛的重量。
她说:“沈含烟,我不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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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含烟呆呆看着季童。
紧掐着她心脏的那只无形的大手,好像在这一瞬间松开了。她所有的心悸、出汗、发抖、窒息感,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源头一般。
随着季童撬开了那只隐形的大手,一点一点的,逐渐消失了。
那股海啸般席卷沈含烟的波浪终于退潮,但沈含烟并非凭自己的自控力战胜了它。
而是季童回来了。
“为什么不去了?”沈含烟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的问。
“为什么?”季童重复了一遍沈含烟的问题,笑着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