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祥乐寺那扫地僧说的一样。
莲升想问太多,碍于老人家耳朵不好,只能设法从袖里“取”纸幅问话,可她低估了老人家的话瘾,她还没变出纸幅,老翁已说了一连串。
老翁朝远处屋舍一指,示意二人往那边走,说:“我那日沿河而下,无意撞见个疯子四处乱窜,他到处嚷嚷,说什么‘大伙得了病都死了’,我看他跟疯犬一样,生怕被咬着一口,扭头就跑!”
说着,他朝自己腿脚一指,苦中作乐般,笑说:“我跑得急,忘了看路,一不小心跌进了泥坑里,腿摔残了。摔进去后,我又不敢呼救,唯恐把那疯子引过去,后来暴雨倾盆落下,我没摔死,差些被淹死,这腿啊,彻底淹废了。”
明明是极惨一件事,老翁竟边说边笑,只有摇头时露出些许无奈。
引玉朝远处屋舍看去,发觉屋中还有旁人生气,不知是这老翁的谁。
老翁走了几步,扯着嗓哑声喊:“娟,娟啊。”
一个同样年迈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回应,可惜就算是凑到耳边,老翁也听不见,更别提那回应还微弱得很。
老翁走快了几步,撑着拐杖趔趔趄趄,将摔不摔。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驭上一缕风,将老翁托住。
老翁健步如飞,困惑道:“步子怎忽然变得如此轻快,比我那日逃命时还快!”
他停在晾衣杆边上,往木架上轻拍说:“木盆放这就好,都是贴身的衣物,不好叫二位姑娘帮着晾,我自个来!”
莲升趁老翁未低头,驭风托起盆里衣裤,使其轻飘飘落在杆上。
老翁岁数大了,可神识还清晰,摸不着头脑地说:“我才弯了一次腰,怎就挂好了三件衣裳,稀奇啊。”
莲升帮他,本意是想他早些忙完手头事情,将当年之事继续往下说,谁知老翁晾完衣物,旧事没提,扭头又冲着屋子喊了一声“娟”。
老翁心知屋里的人会应他,不焦不灼,这才指着屋门说:“我老伴,那几日见我久久不能归家,以为我在外面中了疫病死了,哭喊着要把我的尸体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在找我的途中,她也摔那坑里了,咱们两个在坑底齐齐瘸了腿,不是一家人,不掉一个坑啊。”
他笑着又摆摆手,说:“在我老伴也摔进坑里后,我才知徒茅村真传出了疫病,幸好我那日跑得快,嘿,没被疯子追上,否则我哪是保不住腿那么简单,怕是命都保不下!”
“我和我老伴,在坑里待了数日才被搭救。”老翁杵着拐杖走到屋门前,他此时才露出一丝悲戚,指向自己后腰说:“她摔得比我重,这儿往下都给摔坏了,动不了了。”
久不见外人,老翁热心招手,让让引玉和莲升进屋,满肚子说不完的话,张嘴又道:“进来坐啊,我接着给你俩说!那搭救我们的年轻人没染病,他是从外面来寻亲的,救了我们才知道疫病的事。我老伴见他执意要进去,便说这时候去探亲,怕是只能死得齐齐整整,最后一家人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毕竟那疫病传得快,得了病的都得死,轻视不得!”
屋里只一张木板凳,所以只有引玉在那老翁的招待下坐到了炉边,莲升不得不站着。
床上果真躺了人,老妇身上盖了毯子,明明半身不遂,却不怨天尤人,也同样笑眯眯的。她指着水壶说:“有热茶,自己倒一些喝啊。”
老翁耳朵听不见,说话声把控不好,跟扯着嗓子嚷一般,说:“娟啊,你跟她俩说说,二十三年前,住在春不度的那个和尚,她俩来找人的。”
老妇恍然大悟,点点头便说:“你们找他啊,头一次见面,是因为他化缘化到咱这了,看着年轻轻轻,问他可有住处,他说他暂住在山上的不毛之地。”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往后眺了一下说:“就是如今的春不度。”
“那和尚来到这后,还做过什么?”引玉朝着老妇,双手往膝上撘,姿态难得不闲散怠惰。
“我不常见他,也没和他聊过几回,他平日似乎都在山上,不常露面。”老妇多年没见到这么标志的姑娘了,慢腾腾坐起身,靠在墙上回答:“想起来,有日咱们家大黄走了。”
一顿,她比划了一下,笑眯眯补充:“这么大一条狗,跟了我们十几年。”
引玉听得认真。
“大黄走了,我和颜郎都伤心,我们两人便抬着大黄到了春不度,想找那和尚帮我们把大黄渡了。”老妇模样虽已苍老,可一双眼干净透亮,哪像是经历过坎坷半生的。
她啧了一声,又说:“那和尚还真把大黄渡了,还帮着我们挖了坑,让大黄入土为安。我和颜郎不急,搁那儿和他聊了几句,想着要是能聊熟络,日后还能拜托他把我和颜郎一块儿渡了。”
老翁在边上窸窸窣窣收拾东西,温了茶塞到引玉和莲升手里,说:“杯子烫过了,干净。”
老妇催道:“这儿离晦雪天近,天干物燥,多喝点儿水。”
她自己也呷了一口,说:“原先我还不信那是个正经和尚,毕竟他蓄了老长的头发,又打赤脚,身上还别着酒囊,正经和尚哪会是那模样,但他念经把大黄送走的时候,真是有模有样的,脾性又沉稳,光看他一眼,就好像我身心已归极乐。”
说着,老妇朝老翁睨去一眼,打趣说:“我就仗着他耳朵不好,偏要夸那和尚长得清秀好看。”
老翁坐在床边给自家老伴捏腿,压根不知对方说了什么。
引玉戏谑:“这么多年过去,那和尚多半也不好看了。”
老妇笑笑,说:“那个和尚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他说是来取功德福报的,可是他除了化缘讨食外,哪里也不去,我寻思着,人在家中坐,天上还会掉馅饼么,他竟说是时候未到,真是玄乎!”
“我记得当时的事,可不是图他好看。”老妇赶紧澄清,又说:“那和尚真是怪,他脾性是不卑不亢的,后来才知道,他身上虽然别了酒囊,但从不喝酒,那囊袋也不是用来盛酒的,里面偶有东西撞得咚咚响,也不知是蟋蟀还是蚂蚱!后来疫病忽然在村中爆发,他才又下了山。”
“他去做什么。”莲升语气平平。
老妇惊讶地仰头,朝莲升看去,捂着嘴笑,说:“我还以为这位姑娘不好开口说话呢,哎呀,冒犯了。他啊,下山给村里人驱邪求福的,凡他到处,得了疯病的人都好了,应当是有点儿用的。”
“可那疫病呢。”引玉皱眉。
老妇颔首,慢吞吞说:“止不住的,疯病是治好了,但是疫病越来越严重,那和尚在那之后就走了。”
“他去了哪。”引玉问。
老妇摇头:“我和颜郎都伤了腿,连他是几时几刻走的都不知道。那时候颜郎的腿好了一些,勉强走得动了,去打探消息,才知道村里已不剩几人。颜郎好心,想去山上问那和尚需不需要一些吃食,和尚一个人在春不度,日子可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