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香满衣拨浪鼓般摇头,说:“花倒还是照常开,但已是人去楼空。”
云满路又搭腔:“若是你还在那儿,还能人去楼空?”
明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好似心有灵犀,常能异口同声说话,偏偏一个作答时,另一个不会附和,只会一味地唱反调。
“她们以前好像就是这样。”引玉抓起莲升的手,往炉子上轻按,声音压得何其小,好像有丁点无辜。她扭头问那两个小孩儿:“晦雪天闹妖,是你们捣鬼?”
香满衣摇头:“我们二人不做坏事的呀,主子会不高兴,不高兴就会把我们丢去喂狗。”
云满路小声嘲谑:“也不知是谁,玩得不愿意停,到处跑跑闹闹,得亏主子不在,否则也不知道要被关几回黑屋!”
“无嫌将你们的念置入画中?”莲升与这两个孩童不相熟,问得单刀直入。
香满衣摇头晃脑说:“不呀,那人长了张凶相,我和她不对付,怎能容她放我入画!”
“你躯壳都没了,不是轻轻松松任人拿捏,什么不任不容的,由得你?”云满路尖言尖语,说:“当时还是主子恳请无嫌,你才得以留下万念,你看不惯无嫌,难不成也看不惯主子?”
“你、你拨弄是非!”香满衣急不择言。
“果然是无嫌。”引玉慢声。
“是我们不想就此泯灭,求她毁去我们尸身,趁早将我们灵识四分,置入一虚无永恒之境。”香满衣似乎想起了死前的种种,稚嫩的身躯痉挛了几下,喉头发出小兽般凄厉的呜呜声。
云满路哼了一声,虽也颤了几下,嘴上依旧不饶人,说:“你恨不得和主子一起走,是我不肯,你拗不过我,如今事情都被你颠倒了!”
香满衣任由云满路嘲弄,又说:“我们万念皆已入画,只余一念在芙蓉浦,全因我们想多守芙蓉浦一阵。此念上覆有无嫌留下的印,也仅此一念记着无嫌要我们传达之话,她令我们二人在印解时赶到晦雪天,找到大人!”
“如今又不见你烦无嫌了?”云满路贫嘴。
引玉愣住,问:“镜里的话是无嫌教你们说的?”
“是无嫌施了术,我们二人的念就算附上那画皮,也说不出其他话。”香满衣委屈道。
“省得你多嘴多舌。”云满路说。
“你们怎会认识无嫌,她去芙蓉浦作甚?”引玉俯身,手探向香满衣的鬓角,五指径直从对方莹莹面颊上穿过,这两个孩童果然没有躯壳。
香满衣不哆嗦了,嬉笑说:“碰不到我,我呀如今是残念一缕,这缕念一耗竭,我就不见啦。”
“画里有你残念万千,你又不只这一缕。”云满路推她肩说,“大人还等你回答!”
香满衣再度开口:“我只见过无嫌寥寥几面,她太难相处啦,她时而凶神恶煞,时而冷漠,模样怪极。”
云满路哼笑说:“你看见她就吓得屁滚尿流。”
香满衣接着说:“无嫌在芙蓉浦住过一段时日,她在时既不听曲,也不喝酒,单是四处闲逛。她走的那天曾和主子小聊片刻,主子神色难看,也不知是不是无嫌说了坏话。过后不久,芙蓉浦的新楼就起好了,只是那高楼只能远观,靠近不得!”
“主子不准你去,你便不去,我可是迈进过那门的,只可惜被主子逐出来了。”云满路说。
引玉倏然看向莲升,凑到莲升耳边说:“起高楼,莫非就是此楼?”
莲升问:“那楼是用来做什么的?”
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主子不说,咱也不知道呀!”
香满衣颤巍巍道:“不过就在楼墙漆红后,芙蓉浦就空了,又过两日,无嫌火烧火燎赶回,在主子的恳求下,留下了我们二人的念。”
“你都不曾谢过她。”云满路说。
香满衣哽咽道:“谁知道芙蓉浦出事是不是因为她!”
“芙蓉浦的人都上哪去了?”引玉胸口气滞,不由想起同样空空如也的白玉京。
刹那间,香满衣笑意全无,到底是念,分出这一念时是何年何月,心绪和相貌就会停留在何时。她误以为自己又身历血灾,眼里露出惶惶之色,尖声喊道:“不要杀了,不要杀了——”
而云满路也不再呛她,抱头蹲下,低声抽泣着说:“我流了好多血呀主子,人死后会去哪儿,来世我还能跟在你身边么,我不想死啊。”
“杀人者长什么样?”引玉忙不迭问。
香满衣双目圆瞪,大喊:“所有人,杀疯了,都杀疯了!”
所有人。
引玉起身,手指往手心一蹭,竟全是冷汗。
“幻象。”莲升一语道破,“是自相残杀。”
“众仙神定也是这么消失的。”引玉仰头眺向无边天际,仰得脖颈吃力,手扶向莲升,说:“如果所有仙神都背负杀戮孽障,天秩不复存在,天道封锁白玉京也无可厚非。”
莲升说不出一个“不”字,她拨动腕上珠串,哑声说:“这是杀孽,是业障,灵命为别人求涅槃,却不怕自己下地狱?”
香满衣和云满路的身影渐淡,念有消失之势。
乌飞兔走之际,引玉俯身问:“无嫌令你们过来作甚!”
香满衣和云满路齐齐朝望仙山指去,异口同声道:“取下山中石珠妥善保存,厉坛下的石像只可封不可毁,此事一毕,速往芙蓉浦!”
话音刚落,飞雪下两个矮墩墩的身影被风吹散。
远处望仙山直穿苍穹,山巅被浓云遮掩,像是被拦腰截断。
莲升是想朝那边去的,才迈出一步,就被引玉拉住。
“取下石珠即可。”引玉摇头,“此时不宜动望仙山,就算要把那些墨字全部抹去,也不急于这一时。”
莲升转身,一双沉寂的眼在夜色中更显晦暗,什么暗涌波涛全往心头刮,她此前从不觉得怕,此时窥探到越多的真相,那把控不住局势的不安就越发浓酽。
圣人也有烦恼,也会爱恨难平,如今她还算不得圣人,就算真身日夜浸在净水里,也涤不净愁思怅绪。
那年穿透云霄,直贯颅顶的百九十八道劫雷,明明一道不余,全劈在她身,却好像也痛在引玉。
是莲升,觉得引玉会痛,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定是连一点点的余雷也经不住吧。
莲升拉住引玉的手,她做不到不偏不倚,也无法革去五欲妙乐,那年的冒险贪心不过是冰山一角。她噤哑沉寂的目光下是饥肠辘辘的饕餮,是她的欲,是她无法割除的偏袒。
“怎么?”引玉被她眼中的情思吓着
莲升环住引玉的腰,生怕把人勒坏。
“要抱就抱用力点,把我嵌进里怀里,别让我有机会逃脱。”引玉凑到莲升耳边说。
莲升依旧松松垮垮地揽,额头往引玉肩头抵,低低地说了一声“明珰”。
引玉轻声笑了,温情脉脉地说:“都喊了这么亲昵的名了,怎能不做点亲密的事。”
“别坏了温情。”莲升声音闷沉,紧揽引玉腰身,不敢做那诛求无厌的恶人,只贪图这一刻的缱绻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