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像你这么急。”引玉蘸上墨汁,又写下数列字,说:“凡事有一就会有二,你如今事事亲力亲为,不怕我来日成甩手掌柜,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这段时日我多做一些也无妨。”泽芝微顿,似乎意有所指,又说:“来日这些事务,还得倚赖你。”
“怎的?”引玉没往别处想,嗤了一声便说:“还做一休一了?这样的话,当时还不如让天道将活儿好好分。你看你,一个人远远住在小悟墟,不近人,连共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都不清楚。”
“是你行事拖沓。”泽芝说话亦不留情面,向来干脆。
引玉笑了,说:“我本性如此,你要是嫌烦了,到天道跟前指责我就是,你不是仙辰匣么,你可是有通天之能。”
泽芝不咸不淡睨她,又朝竹简扫去一眼,看引玉会不会一时起意乱书附注,说:“容得了你,才容得天地诸事。”
“把我当成你修行路上的一劫了?”引玉双臂一环,只可惜座下是蒲团,连个靠背也没有,她再懒散也无处可倚。
她一副不与泽芝辩明此事便誓不罢休的模样,说:“我即是我,和天地诸事两不相干,既不是阿猫阿狗,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劫难,你可别将我当成旁物。”
“人人都能是自身,也可作他人之劫。”泽芝转身欲走,说:“你想独立于诸物之外?就算是闭关自守、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也是做不到的。”
“听你此言,有几分悲观,不过是盛了几日的天净水,你何故如此。”引玉哪容泽芝离开,可她拦不住,索性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又要去盛天净水?依我看,你这水不盛也罢,再盛几日,定要生出心魔。”
“与心魔无关。”泽芝停在水池上,那时池中既没有水,更没有莲,亦没有鲤鱼。
引玉双手背至身后,身倾向前,打量起泽芝面色,但见对方眉心花钿有几分黯淡,显然心有不悦。此人喜怒不形于色,若非她发现花钿奥妙,许还琢磨不透对方心绪。
她就好似窥探到独属自己的珍宝,暗地里喜不自胜,不由得说:“你看这泥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泽芝平静目视前方,说:“众生。”
“我看众生欣欣向荣,凡间喜乐平安,可不像你这破烂泥坑。”引玉见解不同。
泽芝却转头,定定看向引玉。
引玉眉梢一抬,心里略觉诧异,想起来此人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看她,何其专注,眼底包容显而易见,似乎还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可这不是在看她,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物,她不喜欢泽芝这样的眼神,好比凡间的空泛诗词,伤春悲秋,实则毫无意义。
“怎么?”引玉终于还是碰到了泽芝眉心的花钿,趁其不防飞快一碰,然后飞快收手,“不会觉得我是在诽谤你的水池吧。”
“我从未如此想过。”泽芝掌心一翻,金钵凭空出现,只是钵中天净水已全被泼出,如今丁点水痕也不剩。
水池水未满,此行路漫。
“也是。”引玉释怀,“你哪会在意我在想什么。”
泽芝不辩驳。
“那你说。”引玉好整以暇,说:“你刚才透过我,看到了谁?”
“天地画卷。”泽芝直白。
这还真是引玉意想不到的回答,但想到是从泽芝口中道出,倒也正常,毕竟此人不过是看似冷淡,其实心怀诸物。
凡尘诸物,可不就是慧水赤山,可不就是天地画卷么。
引玉一嘁,“你又将我视作旁物了。”
泽芝却自顾自地说:“诸物命数已定,你既然是画卷生灵而成神,自然明白,慧水赤山好比一花一叶,好比一灵一魄,也有其修行之道,也有它命定的劫。”
引玉微怔,细细寻思片刻,看向脚边那干枯龟裂的泥坑,诧异说:“你的意思是,慧水赤山以后必会像这泥坑一样,变得毫无生机,只余一潭死气?”
“不至如此,会有回旋的余地。”泽芝眼底无甚波澜,好似对所有变故心中有数。
既然是仙辰匣,通的是天道意志,当的是天道之刃,是辟天地而斩诛邪的利器,泽芝合该对一切胸有成竹。
引玉弯腰打量,只依稀找得到池中的丁点湿痕,是方才莲升泼水所致。她眉一抬,问:“那你用天净水填这泥坑,莫非就是你所谓‘回旋’的余地?”
她说完心觉可笑,就这么一个破烂泥坑,就算水蓄满池,又能做得了什么。
“我是慧水赤山回旋的余地,而这池水,是我的余地。”泽芝波澜不惊,徐徐说:“万物息息相关,我也身在因果。”
“何意?”明明还想不明白,偏偏引玉心下一惊。
泽芝坦然自若,好像把世间苦难和她自己的苦难都视若无物,说:“如果慧水赤山必有一劫,我定会以身助之,到时我灵力全散,魂离真身,境界大崩,唯有天净水能让我重新得道。”
良久,引玉才问:“你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我不拿众生说笑。”泽芝说。
众生、众生、众生,这也众生,那也众生,这红衣仙的确不会拿众生开玩笑。
引玉定定看她,收起懒散姿态,说:“那我信你。”
泽芝未作表示,答谢也不答。
引玉看了泽芝许久,从对方那冷静自持的眼中,竟见着一寸有别于瑞光的色彩。
毅然决然,奋不顾身,可不比遍天瑞光还要耀眼?
“到那时,要我助你么。”引玉问。
“得你相助,是我三生有幸。”泽芝说得平淡,语气间哪含半分“有幸”。
引玉轻哂,从对方手里把金钵夺去,转身说:“我替你把下一碗天净水盛满,你歇一歇。”
泽芝却跟进了塔刹林,说:“只是如今尚未得知,那一日何时到来,又会持续至何年何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引玉不慌不忙开口。
虽有瑞光照耀,此时的塔刹林也尚显潮湿,走在阴处,凉意扑面。
真接起那一滴滴的天净水,引玉才知道此事不易,考验的是定力。
她悄悄打量泽芝一眼,说:“你要是走了,所有事务必将一件不落地压到我肩上,而你归期未定,如今想想,是我亏了。”
“和天道开口的人是你,如今反悔亦是你。”泽芝看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便是你这样。”
“如今知错,可惜不能改。”引玉悠悠说。
“那便受着,总不会叫你太累。”泽芝抬手一勾,远处差些坠地的水珠立刻迎风而来,落进金钵里。
引玉一哼,“你到时一走了之,我如何不累?你想如何同天道开口,以减我肩头重担。”
“倒时我定会料理。”泽芝已有想法。
引玉便不再忧心,既然是泽芝答应了的,想来不会食言。她晃晃金钵里还不算多的天净水,说:“那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会做。”
泽芝颔首,见引玉低头时狡黠笑了笑,也不知此人打了什么坏主意,弯腰又将一滴天净水弹入金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