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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女中(2)

胸怀这样的使命,我骑着自行车从那段窄窄的巷子穿过,要到那头的圣婴女中找琼斯小姐。

巷子出奇地窄,一个略显壮硕的中年妇人搬了把藤椅坐在巷子中央,一脸的怒气,嘴里不停地骂着什么。

打她坐地儿的对门又走出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拎着个褪色的箱子,身上的长衫也洗得发了白。我不得不下了车推着走,这么窄的巷子,说不好就碰到别人。

男人先开了口:“冯嫂,骂着呢?”

我一听便乐了,原本想快点过去的,这会儿却放慢了步子,想多听一耳朵。

“没见过这样的甩(suai三声,南京方言,这里是贬义词)男人!”被称作冯嫂的依旧盛怒,“杨师傅,你评评理,现在渡轮的船票多难搞!我费了多大事托了人,压箱底的钱拿给这个甩男人让他给人送去,结果他拿去赌掉了!”冯嫂申诉完了委屈,又不干不净骂了一串。

自屋里面传出闷闷的男声:“哪能就打进来?”想必这声音便是冯嫂说的甩男人口中发出的,“唐将军带着几万口子兵守着呢!听人一起哄,你就要跑到乡下去,我们南京是风水宝地,打不进来的。”

“哎呀老冯,”拎着箱子的杨师傅叹道,“小鬼子厉害得很,你看看连上海都丢了,就前两天,无锡也被他们打下了,那边的难民都在往北边跑呢。”

“我们这可是南京,”屋里那闷闷的声音又响起来,“六朝古都,龙盘虎踞的是附王之气,哪里就能让那小鬼子给占了?”

“哎哟我的冯老哥哎!没错,我们南京城西北两面背水,正是兵家所谓的‘背水一战’的绝地,这说法在冷兵器时代说得通,高山大江皆是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可现在拼的是火器啊,小鬼子的高枪大炮一来,完全倒过来了,高山大江就成了守军的死地啦!”

“你俩别站这里说这些文绉绉的,听不懂!”冯嫂转头冲里屋骂道,“就会赌!这下好了,命都要赌掉了!”又转头问杨师傅:“老杨,你这也是要走啦?裁缝铺子不要了?”

“唉,唉……”

杨师傅刚要说什么,打我来的方向传来两声汽车喇叭,我们一同往后看去,是一辆蹭亮的黑色轿车,车前插着一面德国的国旗。

冯嫂抬手冲着轿车摆了摆,咕哝了句:“过不来的。”

我也瞅着悬,这巷子实在是窄,并行三个人都嫌挤。谁知那轿车不依不饶,又往这边驶了一截,“嘟嘟”地叫着,颇有一丝威胁的意味。

杨师傅趁乱对冯嫂径自打了个招呼,急急地走了。

冯嫂打藤椅上站了起来,掐着腰,迈着大嗓门喊道:“过不来的没听到啊?!”

那边却将喇叭按得更响了,大有“誓不回头”之势。

我好奇地往轿车驾驶座上看去,看见一个头戴洋帽、一头整齐卷发的洋人女子,正端详她,车门开了,女子走了出来,一身墨绿色的掐腰毛呢大衣,颈背笔直的,高挑得很,再一看脸,却是中国人的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

女子礼节性地给了冯嫂一个微笑,笑得有些匆忙,有些不情愿,看出她被冯嫂先前的粗鲁劲儿扰着了,她打着手势比划着,口中蹦出的几个词儿洋腔洋调的,我听着意思,大约是说只要冯嫂让一下,车就能过去。

冯嫂笨重的身子重新往藤椅上一压,实打实地“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假洋鬼子!”

被称作“假洋鬼子”的女子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走回了车里,直接往这边碾来,开到了冯嫂前面,“嘟——”长按了声喇叭。

我觉得这事儿冯嫂不占理,这巷子终归不是她家的地产,别人有行车的自由,便走上前,冲她笑了笑,“大嫂,要不咱就给她个方便,让她过了吧。”

“凭什么呀?洋人了不起啊?洋人就比咱尊贵啊?再说了,她还是个假洋鬼子!”

“这……跟她是什么人也无关,路是公家的,咱得让人走啊。”

冯嫂不理会,也不知从哪里抓了把瓜子,竟坐在那儿嗑了起来。

轿车真怒了,接二连三地响着喇叭。

我走了过去,开轿车的女子摇下了车窗。

“她……她精神有点问题,”我用英文对她说,“是个疯子,呃……这里也确实窄,小姐你换条路吧?”

她拿一双漂亮的眸子略过我,又看向前方坐在马路中间嗑着瓜子的冯嫂,“不,她不是精神有问题,她只是粗鲁。”她的话说得平静,却难掩那么一丝傲慢。

我没骗到她,顿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家都僵在那里。

女子又转回头,牵了牵唇角,算是给我一个笑容,“谢谢你。”说完便摇上了窗户。

她的车缓缓向前开去,直奔冯嫂面前。

冯嫂不知不觉直了腰,她的身体做好了随时跑走的准备,这样僵持了两秒,她突然站了起来,将藤椅往路边一扔,捋起袖子往轿车上爬去。

我捂了嘴巴,才不至于惊呼出来,但随后,出于一个记者的敏感,我端起相机记录了这一刻。胶卷在当时很是珍贵,但不知为何,我愿意为这件事“浪费”一张。

冯嫂就真的顺着挡风玻璃爬上了车顶,车内女子紧抿着双唇,无奈地看着这个南京小巷中的妇人爬上了她的车,又极不雅观地攀着挡风玻璃,上了自己的车顶,轿车抖动了两下,原来是冯嫂在车顶上跳了两跳,随后她又沿着后盖爬了下来,使劲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喊道:“我冯二鹅今天给你让了路,你倒是走啊!”

轿车绝尘而去,我在想,车内这位女子究竟是运集了多少修养,才不至于趁冯嫂在车顶蹦跶时一踩油门将她甩下。

(三)

我到圣婴女中时,琼斯小姐已经在她的办公室等我了。一名中国教员将我带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琼斯小姐,四十岁到五十岁的年纪,后来我知道,那一年她四十三岁。她长着一头棕发,棕色的眼睛,容貌端庄,体格略显魁梧,笑起来很是和蔼。

之前我们跟她通过电话,简单陈述过我们的请求,所以等我进去时,琼斯小姐已经基本将这件事考虑成熟。

“圣婴女中毗邻各国使馆,在轰炸中拥有一定的地理优势,加上我们的防空洞也建造得十分结实,你们记者联合会并不是第一家找到我们要求借用校舍的社团组织,我们不接受官员的私人财物托管,不接受军事物资托管,其他有一定社会价值的物品,只要空间允许,我们都会提供帮助,包括你们的胶卷和材料。”琼斯小姐缓慢而沉着地说完这一段,随后给了我一个微笑。

这太好了!甚至省去了我来之前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词和一连串的保证,爽快而又讲求原则,第一次会面就让我对琼斯小姐充满了好感。

随后她亲自领着我查看了准备储存我们联合会物品的课室和橱柜,原来她连这个都想好了。我跟随着她及一名教员在走廊上边走边聊,迎面碰上一位高挑女子,眼熟得很,定睛一看,竟是先前巷子里遇到的那位驾车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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