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后花园,再绕过枝头低垂下来的几排树,谢青芙的脚步忽然缓了下来,心头也是猛地一跳。等到那棵开满了米黄色花朵的桂花树出现在眼前时,她便真的停下了脚步。
出现在她面前的除了桂花树,还有因为谢榛不允许而多年未踏进过的渡水院。
从有记忆起就破败的渡水院此刻已经更破败了。本来高高挂起的匾额歪向了一边,结了许多白色的蜘蛛网,蜘蛛网边挂着两个光芒黯淡的灯笼,两格的低矮台阶上长着纤弱的枯草,地面虽然干净,但痕迹斑斑的木门上掉了漆,看起来有种颓败的意味。
门前长着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树上开满了一小朵一小朵的桂花,一簇簇挤在一起,散发出谢青芙所嗅到的略带些冷意的香气。那是她记忆中最喜欢的香气。
谢青芙本来不是个能喝酒的人,今日喝了酒后虽已被冷风吹走了三分醉意,但却仍旧醉醺醺的晕得厉害,脑子里都是糊涂的。她望着微弱光芒中掩得紧紧的木门,不知怎么的就红了眼圈,伸手揉了揉眼睛,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绣花鞋踏上干净的台阶,略一犹豫,忽的快走几步,轻轻的将手放上了渡水阁的木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轻松的被推开了。
谢青芙踏进渡水院,本以为会看到一片狼藉,抑或是草木深深,岂料映入眼帘的是干净的院子,几排晾好的衣服……
还有……坐在独凳上低头洗衣的那人。
谢青芙这才想起,沈寂已经回来了。而且,他就住在这渡水院中。
他回来了,可是他不记得她了。他对她说话的态度就像是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那时一样的冷淡和高傲。
灯笼黯淡的光芒下,谢青芙看清沈寂面前放着一个木盆,盆中泡着两件衣裳。他坐在独凳上,光着的双脚泡在深秋冰冷的水中,踩着一件衣裳。他吸一口气,然后低低的弯下腰去,用独臂抓住衣裳的袖子,借着脚上用的力,细细搓洗起来。
谢青芙从来不知道,洗衣裳原来能变成一件这样费力的事情。
即使是独自一人做着这样的事情,并未有其他人在场,他的神色还是高傲和冷淡的,深青色布条束好的鸦发搭在肩头,随着动作微微拂动,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
谢青芙知道,沈寂并没有发现她,她现在只要不出声偷偷的离开,就不会被他发现,可是眼眶周围酸楚得厉害,先是一滴眼泪偷偷的滑过脸颊顺着下巴滑落在地上,接着又是第二滴,第三滴,直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低着头用手捂住嘴巴,说不出自己到底为什么哭,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的听到一声水的响声,接着眼前的光被一片阴影挡住了。
视线里出现的是他冻得通红的手,耳边传来的是他冷漠得让她觉得陌生的声音。
“为什么哭?”
谢青芙用力摇摇头,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睫微微颤动,双眼正对上他平静,却又暗藏波澜的冷眼。
他在她的眼前举起唯一的那只手,十指修长,指节分明。但就是这样漂亮的一只手,却在冷水中冻得通红,甚至破开了一道口子。
“因为我只有一只手,所以你在可怜我?”
☆、第5章 雪白·(五)
“我没有……”
谢青芙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仍旧在大滴大滴的掉眼泪。为了参加今晚的宴席,她的脸颊上涂了薄薄的胭脂,被泪水晕开来,又被她自己一抹,整张脸都变得乱七八糟,看起来狼狈至极。他冷冷的皱起了眉头。
“如果没有,你在哭什么?”
谢青芙用力的吸气,想将眼泪憋回去,然而眼泪与未出口的话是不一样的。未出口的话只要你想,就能将它哽在喉咙口,但眼泪,无论你怎么努力的想忍住,还是会盈出眼眶淌在脸上,内心的情绪暴露无遗。
“我并没有可怜你的意思。只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沈寂皱着眉,将目光自她脸上移开了。
他将自己的袖子放下,勉强遮住通红的手。只有语气仍旧冷硬没有半分的柔软:“你不用奇怪。看见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废人,苟延残喘的活着,为了穿上干净的衣裳而不得不脱掉鞋子,光着脚泡进冷水里,洗上一件衣裳便要歇上半个时辰,正常的女人都会觉得可怜,既同情又心酸,你也不例外。”
他顿了一顿,语气更冷了:“但我的手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所以你并没有必要哭。”
岂料这句话一出口,谢青芙却哭得更厉害了。
若方才她只是哭得眼泪都停不住,此刻便是哭得连呼吸都顾不上了。和以前一样,只要一见到他,她便连呼吸也可以放弃。
方才宴席上谢青芙觉得自己醉得不深,但见到沈寂她才知道,原来她真的喝醉了。一个喝醉的人是没有理智的。酒意上来,她忽的伸手抓住了他湿润冰凉的手,触感熟悉而陌生。感觉到他手上一僵,随后毫不犹豫就要挣脱她的手,且动作剧烈而坚决,她泪眼迷蒙的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然后委屈的开了口。
“阿寂。”
这一声仿佛咒语,沈寂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他微微怔了怔,随后心里慢慢的沉下去,沉默两秒后,他略微动了动手指,接着略微低头看着她,不再挣扎。
“阿寂。”见他不再挣扎,她更是忍不住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冰凉粗糙的手没有了以前的温暖,但她却满足的一边大哭一边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阿寂,你终于又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再也见不到你,还好你没事。”
沈寂沉默的任她抓着,只在她拿起他的手,要将他的手放到她的脸上时微微的僵了一下。他忽的开口打断她:“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她一改几日前温柔有礼的模样,孩子般用力的点了点头,“你是阿寂。”
“我与你,从前很熟?”
“当然很熟!”她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抹脸,将花猫一样的脸抹得更花了,“如果我与你不熟,这世界上便没有和你相熟的人了……”
沈寂微启双唇,夜风吹得院外的桂花树叶子簌簌作响,桂花香气清淡醉人。他深冷眸中像是藏着整片苍穹,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出了声,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
“我与你……从前,是什么关系?”
谢青芙泪眼迷蒙,张大了眼睛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脸,慢慢的张开了嘴:“当然是……”
“大小姐,大小姐你去哪里了?!”
“大小姐,你在这里吗?听到应一声。”
“小姐,小姐你回答半绿啊,你不要吓半绿。”
院门外忽然传来家仆与半绿找人的喊声,谢青芙眨了眨眼睛。一阵冷而强的冷风吹在脸上,被冷风那么一吹,谢青芙怔了一下,随后清醒了过来。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