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掌柜连眼皮也懒得抬起来,只道:“哦……一万两?我倒是不记得这件事了,可有借条?”
“借条自然是有的。”
谢青芙举起字条将话说到一半,张掌柜已是嗤笑一声打断她:“但我看你手里的,却不是借条,只是谢榛随手写的一张字条罢了。”
见谢青芙手指一抖,即便努力控制了却仍旧面色微变,明显是没有要债的经验,又被他言中了事实,张掌柜抬眸看着她:“那么你要怎么证明我欠谢家一万两?就凭你上下嘴唇一碰,就凭你空口无凭的一说,就凭……你手中谢榛肆意捏造的字条?”
张掌柜态度并不好,同进门时祥和慈爱的模样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张脸孔,但谢青芙来时便猜到他定会翻脸不认人,早已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定定神正要继续说话,却见张掌柜双眉一皱,忽的便伸手捏住了谢青芙的胳膊,唇角浮出温和而狰狞的笑:“我不同你多费口舌,我只说一句话。”
谢青芙被他捏得臂膀生疼,一咬牙便退了一步,张掌柜却仍捏着她的胳膊,力道一点一点的加重。
他的表情慢慢的便显得有些狰狞,带着笑狠声道:“怎么可能有借条呢?那一万两,我从始自终,就没有打过借条。”
“所以……那张字条是真的。”
谢青芙的胳膊被拽得隐隐刺痛,却只忍着剧痛冷声质问,仿佛那条胳膊不是她自己的。
张掌柜笑了一声,加重手上的力道避开她的询问。声音如同寒月里结冰的一滴水,比她的质问还要冷上许多:“你虽是谢榛的女儿,但比起他的脑子实在差远了。谢榛没有教过你的,今天我张铭璟教给你。一个商人要想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最好的方法是吃得了亏,咽得下泪。要是不肯吃亏,就只能……”他扬嘴笑了一笑,凑近谢青芙,一字一顿低狠道,“只能翻船。谢榛之所以死得早,就是因为他吃不了亏。他连一丁点儿的利都不肯放出来,鹭鸶腿上劈下的肉都要自己攥在手里。你说他这样的人不死,别的人还怎么活?他的产业不彻底毁掉,我又如何能甘心?”
谢青芙只觉得一种几欲作呕的檀香味萦绕在四周,她死死的捂住了嘴巴,正要用尽全力的挣脱开来,已是有个熟悉的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几乎是刹那之间,谢青芙忽然便松了一口气。她咬牙从张掌柜手里挣脱开来,转身迈向那人。
“周二少爷。”
周巽含笑看了她片刻,似乎是在同她说话,双眸却是望向了雅间里,言语间仍旧带着温文之气:“谢小姐这是谈完事情要回谢府?”
谢青芙刚一颔首,身后便传来张掌柜温和的笑声。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谢小姐一路当心,老朽身体抱恙,恕不远送。”
谢青芙手指微微的颤了起来,低了头,眉眼中一片冷色。
直到随周巽一同走出了福瑞酒楼,谢青芙的手指仍旧是微微颤抖着的。周巽安静的走在她的身侧,唇角的笑逐渐随步履被磨平,变得面无表情。谢青芙注意到了他不同往日的模样,却佯装什么也没看到,只加快了步伐。
半绿远远望见二人从楼上下来,匆匆的便赶了过来。
“小姐,您可算是出来了。怎么周少爷也……”
“我没事。”谢青芙安慰半绿道,又转过身去望着周巽,“今天遇上周二少爷,是我的好运。”
“举手之劳。”周巽重新挂起温和的微笑,“只是下一次,谢小姐万不可再独自以身犯险。因为下一次,在下未必会这么巧,刚好出现在你身边。”
谢青芙没说话,许久之后才看着他摇了摇头:“今天的事情我要道谢,但刚好这两个字,周少爷当真问心无愧?”
周巽的笑容一窒。
谢青芙望着他那双仿佛含笑的眸子,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去:“与红药从周府赴宴回来的那一晚,我在门外便看到了周二少爷。后来我听说那一晚有个盗贼企图翻墙进谢府偷东西,却另有他人将他打晕,又送到了管府门口。”
说到这里谢青芙停了一停,因为她清楚的看到周巽笑容凝在唇角。
“听来问话的捕快说,是周二少爷将他送到官府的。这也是刚巧吗,周二少爷?”
☆、第47章 枯黄·(十)
周巽的回答,谢青芙压在了心底。
她以为心中怀着一个秘密大约会度日如年,但时如逝水,永不回头。当一片枯黄的树叶从枝头静悄悄的落下来,混杂着潮湿的花瓣被秋雨侵蚀,谢青芙才朗然发现夏季已过。夜间入睡之前,从发间拔下的木簪散发着瑟瑟凉意,她只有将木簪更紧的握在了手心里入眠,才能什么也不梦到,睡的安稳一些。
她有时候会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亦或是这件事做完后余生又该做些什么。只是反反复复的对账,反反复复的上门收账,再反反复复的被拒之门外。
曾有一次她站在借债人的家门前,一直从晌午站到晚上。入夜后半绿在夜色迷蒙中寻到她,抱住她便嚎啕大哭,仿佛她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青芙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了,夜风吹得她手指冰凉,膝盖也已经麻木了,稍微的弯上一弯,便能痛得仿佛尖刀刺戳,万蚁蚀骨。
可她只是很平静的吸了口冷气,然后摸了摸将头埋在自己肩上的半绿的发。
“我没事。”
半绿哭得更加难过,但谢青芙却知道自己并没有说谎。
她真的没事。这世上已经没任何事情是能够让她感到不能解决了的。
谢府仍旧摇摇欲坠,催债的债主也仍旧不留情面。甚至连借了谢府银钱的欠债人也全都开始闭门不见。谢红药曾想报官解决,但官府中人收了不知道谁献上的贿赂,毫无作为。有时候谢青芙在借债人的面前站上好几日,也得不到一点回应。
但她坚持着,谢红药也坚持着。许多的事情即便是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因为没有放弃的资格,所以不得不继续咬牙撑着。
这一日天色尚早,谢青芙挽起袖子,将一件衣裳用力的拧干。深秋清晨的水已然带了几分冬日的寒洌,冻得她的手指都感觉到了微微的刺痛。
她抬起通红的手指随意的看了看,觉得尚能坚持,遂弯下腰去继续搓洗。
只是还没有搓上两下,便见半绿匆匆穿过廊子跑过来,一路上撞翻了好几丛盛开着的花架。谢青芙不知她因何事惊慌失措,只是见她气都还未喘过来便冲自己比划着什么,遂眉头一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怎么了……又有人来要债么?”
谢青芙一面说一面将手里的衣裳放回盆里,顿了顿,将衣袖也慢慢的放下了。见她转过身踌躇着便要往门外走,半绿用力摇摇头跟在了她的身后,言语中掩不住的不安:“不是讨债……”见谢青芙转眸来看着她,半绿一咬牙,“不是讨债的,是沈管家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