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森林(12)
如钟诺言所说,妈妈果然和钟律师一起回来了。
钟律师当然还是找到了我,一起前来的还有妈妈,她看上去容色美丽,一身素服,愈发显得沉静似水。
“泱泱……”妈妈看见我,原先的娴静姿态开始把持不住。
我冷冷地看着这个名叫谢安容,也是我母亲的女人,感觉非常非常陌生。
而同时,钟诺言站在他那一脸忧色的老好父亲身旁,冷眼看着我。
“和妈妈一起回纽约好不好,泱泱?”
我嘴边挂起一个嘲讽的笑。
“不好。你‘回去’,我只‘回’我自己的‘家’。”
妈妈的脸容有些苍白。
“泱泱,别任性。”钟律师出来打圆场。
我已经一手抄起背囊,“我还有事先出门了,你们走的时候顺手关下门,不顺手也无所谓。”
说完,已经径自举步出去,对妈妈和钟律师的呼唤充耳不闻。
出到弄堂口,我收住脚步转过身来。
钟诺言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见我止步也就站住,面对我挑衅的眼光轻轻笑起来。
“胆小鬼,怎么不走了?”他说。
我按耐不住胸口怒意,大踏步上前伸手要去推他,男生的手长脚长,离开约莫一步远时已经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随我怎么挣扎都摆脱不开。
“怎么?生气?”他笑嘻嘻地说,“不喜欢被叫做胆小鬼?那就不要这么懦弱啊。”
我懦弱?!
我简直要尖叫出声。
“讨厌鬼,你放手!”我另一只手一掌挥去,却又被紧紧钳制住。
“不要试图踢我,”他警告我,“信不信我抱你?”
我怒气冲冲盯住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早就千百次成为我眼下亡魂。
“周泱泱,我才没兴趣管你,是我爹和你妈让我来追你,你要走就走,我不会阻拦。”
他松开手,我立刻后退一步。
走开两步回头看看,钟诺言果然没有跟上来,只是挽着双臂带着一丝嘲弄之色看着我。
我用力扭转头,大步前行。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在街头游荡。
穿过一条条街区,混杂在街头熙攘的人群中,仿佛走在流淌的河流中央。
有时候顺流,有时候逆流。
沉默而面无表情。
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周围的面孔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
明明都是陌生人,却为甚么都有着一样的表情。
仿佛戴上了假面具。
一式一样的淡漠的脸容。
同样淡漠无神的眼瞳深处,时时闪过相似的情绪和光华。
那种情绪叫寂寞。
那道光芒叫孤单。
即便我们如此接近,肩头触碰肩头,发稍扫过发稍,可感觉依旧那样遥远。
遥远的像星星。
――密密挨挨占据整幅天空。
――彼此之间的距离却遥不可及。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天空又开始飘雨,我累得像奔跑了一天的狗。
天桥下面是拾荒者的乐园,一个全身污秽的老妇人靠着水泥石墩呆呆坐着,花白的发丝在风中飘舞,眼神呆滞的失去光彩。
我再也走不动,定定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个老妇人。
或者有一天,我会和她一样吧。
那老妇人注意到我在看她,微微瑟缩了一下,想要起身离开。
我冲她温和地笑笑,自己转身走开。
找到附近一间小超市,跑进去挑了一堆吃的喝的,临走想一想又拿了两幅大浴巾,我大包小包又回到天桥下。
老妇人还在,似乎惊讶于我的去而复返及奇特行径。
我也不说话,拿过食物示意她一起享用,自己也席地而坐,大口吞咽起面包。
老妇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开始吃东西。
稍后我们都拍拍肚子表示吃饱了,然后不由相视一笑。
吃饱了就开始觉得困。
我取出浴巾一人一条,自己先裹了一条,不管不顾靠着桥墩倒头要睡。
老妇人急急推我,比划着“啊啊”出声,呵,原来她不会说话。
多么好,不需要语言的生活粗糙而简单,配合肢体,沟通需要更加专注的目光,于是得到更多的关注和认真。
她走到桥墩后面,半晌,取出一叠塑胶拼图,我见过那个,许多父母会为自己的孩子买来作为嬉戏的地板。厚而带弹性,跌倒也不会受伤。
老妇人小心翼翼拼出一方地面,示意我一起过去分享。
为甚么不呢?
我微笑着、几乎是愉快地过去,帮忙把塑胶拼块挪放地更平整舒适,然后和老妇人一个一条浴巾裹住自己,背靠背倒下睡去。
朦胧中,一只流浪的小猫在我头脸附近厮磨低叫,我伸手揽那个柔软的小小身体入怀,然后在猫咪幸福的呼噜声中坠入了梦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我几乎以为自己就这样一直荒芜下去。
――其实也没甚么不好。
我叫老妇人“阿婆”,那只叫做“啊呜”的虎皮猫似乎是她养的,阿婆会张大嘴巴发出“啊呜”的音,然后啊呜就兴冲冲地过来在她身上蹭一蹭。阿婆叫我“啊啊”。
“啊啊?”阿婆说。
我笑,由着她帮我捡去头上的一片落叶。
“啊啊?”
我帮忙收拾今天拾荒的饮料瓶准备她第二天拿去卖。
“啊啊?”
我从马路牙子上站起,去塑胶拼块上睡觉。
……
我就像阿婆豢养的另一只猫。
日子过得简陋而缓慢,但每一秒都温暖柔软。
第四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有个人影站在我面前。
我揉揉眼睛一抬头,迎上钟律师震惊而怜悯的眼神。
我被他带回家。
妈妈早就走了,爹爹的其余遗物都处理掉了,只给我留下他一直贴身戴着的颈链。
“泱泱,你搬来和我们住,搬过来,马上搬过来。”
钟律师脸上的心疼并非假装,这个好人,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只会不停重复一句话。
――真奇怪,他是怎么找到我?
我还是固执地拒绝了他的邀请,被迫保证再也不会向这次这样流浪并露宿街头。
后来我又曾经去找过阿婆和她的啊呜。
可是,她们都不见了。
那个立交桥下面的拾荒者聚集地被清干净了,甚至不曾留下一页破报纸或者一个塑胶袋,干干净净的绿化,干净的就好像甚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把这流浪的三天封存到记忆的秘密花园。
对我而言,它美好一如童话。
不脏,更不恶心。
静默,并且温馨。
它将永远只属于我自己,不与任何人分享。
命运
我变得安静下来。
经过了这三天的流浪,我仿佛经历了一次精神与灵魂的洗礼。
阿婆温柔的目光和亲昵的呼唤,还有啊呜全心信任的相随左右,都给我无限的安慰和温暖。
它们如沁凉澄澈的天之泉水,洗去我胸口郁结的躁火和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