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走便是两个钟点,一早出了学校,也无目的,不过是沿着马路人流一路走去,遇见绿灯直行,遇见红灯右拐,穿过繁华街市,明明已经走至僻静里弄,打个弯竟又重新置身闹市街口。
在看见那座礼拜堂前,我与荣新月始终保持缄默,我置后她约半步的距离,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韵律节奏一路行走。
既然不说话也就不必挖空心思找话题,天气和煦,权当散步,吹风的同时顺便梳理胸口一直以来都颇为纷乱的心绪,这般各怀心思也就不觉得累,反倒有点耳目清明的惬意尽在不言中。
荣新月忽然站定了“咦”一声,我顺势看去,看见丰茂枝叶深处探出的一角十字架。
“大概是礼拜堂――这一带原是英法旧租界……”我解释。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面走了过去。
那是一间很小的礼拜堂,大块灰色岩石的墙基和已呈铁锈色的红砖上爬满绿色蔓藤植物,斜铺的屋顶和屋顶上方支起的十字架被门口两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档去大半,整座建筑都被掩映在浓密的树荫下,愈发透出老朽和破落的腐败气息。
我看一看虚掩着的大门再看一看身边的女孩,她也在打量这座建筑,看起来应该没有进去的意思,于是我在门前台阶的一头坐下来,伸直两条腿方才觉得有点倦了。
由得荣新月来回走动,时时伸手摸摸墙缝砖线,这样老旧的地方也不晓得哪里吸引到她。
我抬起脸眯着眼看枝叶尽头的一方蓝天,已近黄昏了,居然还能看到这样干净明亮的蓝,可见夏天将至了。
手指上酥酥痒痒,原来是一只迷途的蚂蚁,我轻轻拨正它的方向,目送这小小蝼蚁重回地面一直爬进一条砖石缝隙去。
“你为甚么回来?”我一转脸,荣新月表情甚是奇特,她问我,“周泱泱,是甚么令你改变?”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十分奇突,可是不知为甚么,我居然明白她要问甚么。
我原本可以瞎扯两句随意应对,但是启齿的刹那我改变主意,“是,因为我失去祖父与父亲,又和母亲关系决裂,左思右想之下,便决意不再与世界为敌。”
“啊!”她十分震惊。
看,一个再复杂的故事也可以三言两语交待清楚,人生不过如此,无论怎样千回百转,最终不过一把尘与土。
祖父去了,周家祺也死了,谢安容女士自由了,周泱泱还能怎么办?
我笑起来。
因为惦记胖,我与荣新月分手后先回了趟学校,结果没看见胖,倒是被经过的陈教授叫住。
“周同学,好久不见。”他微笑着说。
我想起来今天下午似乎是他的课,近来逃课逃得不象话,是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了。
当然我并不怕他,故此只吐吐舌头扮个鬼脸。
“唉,你这孩子,”他也笑,话音并无责备之意,“下节课记得来上,要勾提纲准备考试。”
“是。”我假装恭敬,摆摆手才要走却又被叫住。
“还有周同学,”他踌躇了一下,“下个月我要开新课,关于大师作品鉴赏,你可有空……”
对,是有这么回事,我一早答应帮忙,自然不好食言,于是点头应承,陈教授一副“得蒙襄助”的殷殷姿态令我有些不好意思,愈发推不掉。
看着陈教授笑呵呵亲切从容的长者风范,我忽然想起适才荣新月说过的话。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倒是死了的好――一了百了,前世今生的孽障统统得到救赎,也就省心了。”语声幽幽,黑沉沉的眼瞳里似有无限哀愁。
“陈教授,”我忍不住问,“要怎样才可获得救赎?”想一想又加一句,“人生这样漫长,真正去日苦多。”
“嗯,”他先愣一愣,然后笑起来,用一种玩笑的口吻反问,“救赎?那要看是灵魂还是肉身,周同学,你是指?”
我也笑,并迅速作出回击,“两者皆是,教授,我是真小人,做人喜真诚,灵肉合一,苦乐自然同担共享。”
“哈哈哈,”他大笑,“你们这一代小孩真是厉害,在你们面前我们这些老家伙只得统统沦为虚伪的代名词,不服老都不行。”
然后他端正了容颜,略略思考了片刻,才温和地说,“这个命题对你们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太严肃也太沉重了,我只能提出我的建议,那就是――好好享受你生命中的每个阶段,每一天每一秒都独一无二,享有你拥有的,莫要给自己留遗憾……”他突然收声,然后自嘲地笑,“唷,老了,开口就是说教,让周同学笑话了。”
我并不这么认为,话说得的确老套,可是现在听起来又别有一番滋味。
可不是?
在我短暂的生命旅程中已经留下了无数的遗憾,或许我应该好好审视检讨自己,毕竟,路还那样长。
以沉默,以眼泪
时间之树枯萎的时候,你我是否还记得彼此。
长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是陈教授的考前辅导答疑,大教室里难得的人头周正,平时逃课的老油条们都来了,不外是知道陈老头心肠软好说话,考试从来不为难学生,平时缺课不要紧,只要记得来勾提纲多半都能过。
老油条?!啧啧,真是个滑稽又讽刺的形容词――可不是老皮老脸,热油锅里千滚万滚都不怕,跷课迟到糊弄学分算老几,师长责备统统不觉痛痒,嘻嘻哈哈一番照旧胡天胡地。
噫,这样算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作为本校的话题人物,没有一点铜皮铁骨的好心态简直混不下去。老油条?老油条又算甚么!
和平日上课前两排位子基本空缺的情况不同,答疑课上大家一般都选尽量靠前近讲台的位子,所以大教室前半段大片人头,周边人丁稀少,我反正也懒得凑热闹,便挑了个靠窗的座位乐得清爽自在。
重新回到“美狄亚”,表面上看仿佛一切和美――周泱泱良心发现转了性,变得随和亲善,和大家友爱相处,终于成就一团和气。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不,不是的。
有一些东西,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我明白,林小猫也明白。
我一直试着能够与林小猫真正握手言和把酒言欢――回想起过去,我们相处的大多数时光中,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林小猫在主动对我示好,而我,尽管早在那次手覆火烛之后就已视她为知己,可是说到底,因为怯懦和自私,始终不肯如她对我那样坦率地待她,反而忽冷忽热并时时将她推开,也难怪她不能释怀――所以这一次,也该我好好迁就,实在是我亏欠她。
――要不等下去问问大家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一群人热闹一点,到时候找机会逗她开心也不会太尴尬……
正在胡思乱想,那头爆出的一阵哄笑嘘声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这么老套,教授,这样很没劲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