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麻风才是。
那些挥舞着所谓神罚的大棒,想要在他还努力活着的时候,还在努力维持这个王国、这座圣城的时候,就将他打落地狱的人们,才是。
那些他曾经最亲近的人,现在却因为他的病而疏远他、苛待他、责难他、给他出难题、狠狠刺伤他的人们,才是。
阿格尼丝王太后大概也只是想在气势上压倒儿子一头,体现自己身为母亲的权威与尊严,才提起从前的事情,却没想到博杜安四世回应得更加平静而镇定。阿格尼丝王太后愣了一下,眼神不可避免地又飘向一旁的红药身上,自然也听到了她发出的那声极轻的抽息。
阿格尼丝王太后突然笑了起来。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事,我亲爱的儿子。”她微笑说道。
“这里容不下太多不必要的善心,我想你一定也是清楚的。我只是想要提醒你。”
博杜安四世回答的声音与他的银质面具一般毫无表情。
“当然,母亲。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我自有分寸。谢谢您的提醒。”
阿格尼丝王太后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还是在红药这个她眼中的异教徒面前,不由得有点恼怒。但是她的儿子虽然身染重病已久,却仍具有王者的某种傲气与威慑力,并不容小觑。她狠狠瞪了红药一眼,扭头飞也似的走了。
阿格尼丝王太后嗒嗒的脚步声在长廊上去得远了,博杜安四世才转向红药,淡淡说道:“你可以进来了。”说罢率先转身走进自己的起居室。
红药有点尴尬。撞破了他们母子不和的场面非她所愿,而阿格尼丝王太后在他们两人之间留下了一层令人不知所措的陌生的沉默,是她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她仿佛初入歧途的偷儿,被主人家捉了个正着一般,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如何发落。
博杜安四世在起居室通往内室的门口停步,等着红药把药碗捧上来。
红药战战兢兢挨到他身侧,奉上那只托盘。她异常的沉默引起了博杜安四世的注意。他微微侧过脸望她一眼,伸手拿过药碗,走进内室。
Chapter 9
不多时之后博杜安四世又从内室走出,银质面具牢牢罩在他的脸上,滚着金边的白色长袍对于他单薄的身躯来说似乎有点过于宽大,袍角垂落在他脚畔,随着他脚步微微波动。
他把空了的药碗放回红药捧着的托盘里,然后径直走向起居室的窗边。
红药正打算悄无声息地行礼退下,背对着她的博杜安四世突然说话了,声音有点沙哑。
“你曾有过任何信仰么?”
红药讶异地抬起头来,望着博杜安四世伫立在窗边的背影。午后明亮的光线从落地窗里投射进来,给他单薄的身影镶上了一层耀目的金边。
她想了想,最后决定说实话。
“不……没有。”
她的声音细微飘忽,失却了他一贯熟悉的那种熨帖从容。他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心虚和忐忑,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对他说了实话。于是他在面具之下的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一些。
“你没有信仰,可是你还有一颗心。”
他静静地说,转回头去望着她。
他看到她脸上浮现懵然错愕的神情,仿佛一只已经误踏陷阱却绝处逢生的小兽,尚在为自己不可置信的好运道而迷惑不解。那表情笨拙而纯稚,一瞬间几乎令他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翘起来。他恍然惊觉自己几乎已经忘却了母亲方才给他带来的不快。
“你须听从你的信仰。”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没有信仰的话,你就听从你的心灵吧。那比简单地顺服王的命令更重要。一个国王或许可以命令你,但决不能改变你。这才是真正的信仰。”
红药惊愕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年轻的耶路撒冷王,竟然告诉她,王的命令,比不上自己的意志?
红药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位年轻的国王所教导她的东西,清正而公平,像耶路撒冷正午的阳光;却决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时世。他的思想远远超过了他逐渐毁坏的肉体,高高飞扬到圣城湛蓝的天空中去。可是他的躯壳却只能屈居于这华美但空洞的宫殿深处,困于层层叠叠的麻布和长袍包裹下。
红药的脑海中蓦然浮现了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她无聊地翻着每个房间里必备的《圣经》的时候,看来的吧。
【他长出如花,又被割下;他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这句话仿佛预示着面前这位少年王的悲剧命运,红药心中先前的惊异慢慢变成了某种带着些哀伤的感叹。
她低声说道:“我明白了,陛下。”
在先前他母亲所制造的尖锐的场面之后,博杜安四世却似乎并不打算立即结束今天的对话。或许是为了淡化之前母亲所带来的尴尬情景,他点了点头,又背过身去,望着窗外,漫声说道:“其实,你从遥远的东方前来此地,路途何其漫长遥远,若心中没有一点信仰的话,只怕没有办法从那样艰难的处境中挣扎出来吧。”
红药一怔,想不到博杜安四世今天竟然这样健谈。但是和他聊天总是一种愉快的事情,何况他也许是她在这座圣城里唯一可完全信赖的人。于是,她也以一种坦率的语气应道:“若说那时候有过任何信仰的话,大概就是相信这世上总有一地,存留公正与仁爱,能容我栖身吧。”
博杜安四世微微一顿,点了点头,叹道:“是这样啊。你一路行来是否艰苦?你一介女流,孤身逃离故土……”
红药有点诧异,博杜安四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鲜明的同情和感叹——而这是他从前绝不流露出来的感情。红药想,也许是因为他刚刚遭受了母亲的不公正对待,而产生的某种同病相怜的奇妙感觉吧。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以一种竭力开朗起来朝前看的口吻说道:“还好,幸而有几位母亲留给我的忠实侍从……有人作伴就不觉得害怕。”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前所未见的轻快的天真,那种想要帮助他振作起来的意图实在太明显,拙劣得让博杜安四世几乎想要失笑。
然而在最初那一瞬的笑意之后,他隐藏在面具之下的面容又沉寂下来。因为她提起了自己的母亲,在那样艰困的环境里,还想方设法为她的女儿留下了几位信得过的忠实侍从。然而他的母亲又是如何?
……大约,只会想方设法地,令自己在王庭里的手愈伸愈长,令自己对整个王国的影响力愈来愈大,好让一些自己的儿子并不看好,也并不能信任的人从自己手中获取利益,支配这摇摇欲坠的王国吧。
想到这些,他的面容不可抑制地黯淡了下来。
母亲总是喜欢在刀尖上跳舞。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她一直是个这样的女人,决不会让任何人或事物挡住她自己的前路。她总是能够达到自己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