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骸(123)
“去得很安详?”纪柳明珍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达维德说他去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痛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青倏的眼泪又一次将脸颊打湿。大卫始终是遗憾的罢?直至生命尽头,外婆也没有同他在一起。
青倏知道,外婆的执着,也源于此。
“那就好,那就好。”纪柳明珍垂下眼睫,大卫,你先走一步,原谅我红尘事未了,还不能下来陪你们。
“达维德说,大卫的遗嘱里写到了您,必须您本人或者家属代表出席葬礼,听取遗嘱。”
纪柳明珍听了,长叹一声,“青倏,外婆经不起折腾了,你替外婆去罢。”
青倏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晚些时候纪倏云回家,看见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妹妹青倏两眼红肿得跟桃子似的,不禁一愣,等听青倏说老大卫去世,情不自禁就望向祖母的房间。
祖母的房间门逢里透出暖暖的光来,看得出来,老人家还没有睡。
“外婆虽然嘴上面上没有露出什么来,可是,我知道,伊已经痛不可当。”青倏低低地说,“我去瑞士期间,倏云哥哥,请好好照顾外婆。”
纪倏云郑重点头。与父亲的那点矛盾,同祖母相比,微不足道。
就这样,青倏将外婆托付于兄长,只身踏上飞往苏黎世的飞机。
航班抵达苏黎世克洛滕机场,青倏看见有人举着写有汉字“卫青倏”字样的接机牌,站在人群当中。
青倏拎着短少的行李走向那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你好,我是卫青倏。”
“卫小姐,你好,我是您的司机汉斯·罗肆。小大卫·罗森伯格着我前来接您前往湖滨别墅。”
青倏点了点头,随司机汉斯走出机场,上了那辆低调的黑色奔驰汽车。
途中,玻璃车窗外闪过古老古堡的尖顶与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穹顶,倘使不是为着参加葬礼而来,青倏想必会有心情慢下来用心感受这座美丽的城市。然则此时此刻,青倏只想快一点见到达维德。
汽车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后,转进了一条私人车道,最终停在了两扇雕花铁门前。
有监视摄像头对准车内扫描,几秒钟后放行。
罗森伯格家的湖滨别墅外观十分低调,并不张扬,花园里的长绿乔木被冬天的白雪压弯了枝头,低垂下来,形成美妙的白色垂幕。
车子停在了别墅主屋的门前,自有身着黑衣的佣人上前来拉开车门,并接过青倏短少的行李。
“谢谢。”青倏不谙德语,便用英文。
那佣人点了点头,看得出来,眼睑也是红肿着的。
将青倏引进屋里,不消片刻,达维德自一间内室里迎了出来,兜头盖脸将青倏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仿佛要紧伊融入骨血般,不肯放手。
“达维德,请节哀。”青倏的声音自他的胸膛里传来。
达维德听得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只能轻轻吻一下青倏的头顶,然后才慢慢放开青倏。
青倏这才看清楚了达维德的样子,黑色袍子,黑色小圆帽扣在头顶,满脸胡髭,眼底全是血丝。
青倏想起外公去时,家人哀痛欲绝的心情,不由得轻轻握住了达维德的一只手。
达维德没有看青倏,只是握紧了自己手心的手。
“我们出发罢。”
犹太教教义认为认为地上的生命不过是通向永生之殿的一个走廊。因此,犹太教徒面临死亡时往往处之泰然。生命结束后,尸体至多停放二十四小时,必须尽快掩埋。
而从青倏得到消息,到决定前来,中间已经将近十八个小时。
青倏已是马不停蹄,然而时间依然紧迫得连停下来稍喘口气都不够用。
到得教堂,由犹太教拉比主持的简单肃穆的葬礼即刻开始,所有参加丧礼的亲友聆听拉比诵读圣经,祈祷大卫·罗森伯格的灵魂死后去往伊甸园,然后清洗尸体,并缠上白色细麻布放入棺材当中。
青倏在行经棺材的时候,静默伫立片刻,然后悄悄将一张照片放进在了老大卫的胸口位置。
那是一张,古旧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大卫与明珍并肩而立,笑得温和美丽。
一旁,达维德再一次握紧了青倏的手。
等丧礼结束,所有人齐聚罗森伯格家族墓地,送老人入土为安。
在回湖滨别墅的路上,青倏与达维德始终沉默,两人的手却一直紧紧握在一起,直到律师宣布遗嘱的时候,也没有分开。
老人的遗嘱并不复杂,每个直系后代都按比例得到他的遗产,只是罗氏的经营管理权却悉数交到了长孙达维德的手里。
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引来罗森伯格家族内的任何歧义,惟独一项新增加的内容,教所有人意外。
老大卫将在香港的一处房产,遗留给了患难相交的故人纪柳明珍女士,并建立了一个数目颇为可观的基金。这项基金留给纪柳明珍女士与罗森伯格家后人共有的孩子。
青倏听了,也不觉愕然。
竟然是这样?!
蓦然便觉得自己与达维德握在一处的手心火烫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手牵手并肩而坐的青倏与达维德的,有了然,有疑惑,有不屑……
各色目光汇聚过来,仿佛要将青倏看个通透。
青倏只淡淡地,并不打算回应这些眼光。
她参加完葬礼就准备回去,此间的一切,与她实无关碍。
可是,手指却被达维德捏得紧紧的,仿佛紧紧地绞着她的心脏,隐隐约约地疼。
遗嘱宣读结束,达维德安排青倏到客卧休息。
整幢别墅里所有的镜子都被人用白色的棉布蒙了起来,据说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摘下来。
青倏便草草洗了一把脸,然后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竟已是深夜,外头的苏黎世湖沉浸在一片朦胧月色当中,远处阿尔卑斯山上的皑皑白雪倒映在夜晚黝黑的水面上,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青倏忽然极思念极思念外婆。
达维德推门进来,便看见遥望着远处雪山的青倏带着淡淡悲伤的侧面。
这样看过去,伊又一点也不像伊的祖母。
从大卫给他讲那段港岛岁月的故事开始起,他就一直在想,故事里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貌?如何哭?怎样笑?
大卫随身携带的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给了他无限联想。
然则真正见到的,却是一张更年轻更优雅从容的脸,只一见,便狠狠地撞击了他的灵魂,烙印在心里。
可是她对自己呢?
到底是忐忑的。
这时青倏回过头来。
“达维德,我明朝就回家去。”
“……好。”千言万语,终于只化做一个“好”字。
回到沪上家里,纪柳明珍什么也不问,青倏便也不多说一个字。
老大卫去了,可是他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只将那份悲痛,沉淀在了心里。
青倏继续埋头工作,偶尔午夜梦回,会无声地问自己,倘使彼时彼刻,达维德说:青倏,留下来,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的身边?